在紅磚古城沿著小路走向叢林時,李白又想起冬天。就是數月前的那個寒假,那個晚上,春晚占據各大衛視的時間,隻有電影六台很有個性,在播放別的。
是一部阿彼察邦的片子,楊剪很感興趣的導演。片名李白已經忘了,至於情節……那片子像詩,用泰語念的,沒什麼情節。他隻記得畫麵中的潮濕叢林、蔥蘢村莊,迂回夢境一般,全都與畫麵外的除夕夜格格不入——就算隻有兩個人過年,李白還是用胡蘿卜汁和麵做了三種餡的餃子,炒了六個小菜,把茶幾擺得滿滿的。
他還買了兩件紅毛衣,要楊剪跟自己一塊穿。
不過他們似乎都沒學會假裝熱鬧的訣竅。
住在二環路邊上,附近一堆故居古跡,這夜靜極了,也別想通過放鞭炮點煙花等等來增添年味兒了。
那部有關前世今生的影片在大約十一點半結束,遙控器就放在醋碟邊,也沒人伸手換台,兩人就這麼靜靜地看著片尾幾行演職人員的名字,白字後方的黑底之中仿佛還能看到草葉的搖晃,然而才放了幾秒就被切成了廣告,明晃晃在眼前一閃,高露潔全效牙膏。
李白抱著膝蓋,重重打了個噴嚏,又往楊剪懷裏拱了拱,“咱們也去個暖和點兒的,有水有樹的地方吧。”
順口就說了,跟夢話似的,他自己也不清楚這是否是電影後遺症。
而楊剪攬著他點了點頭,看著那電視屏,說:“好。”
那天晚上開始得很晚,折騰得更晚,楊剪本來不想做,最後意識模糊的卻是挑事的李白,要他自己走去浴室都做不到了,於是他在被楊剪細致服務之後一覺睡到了大中午。而醒時楊剪盤腿坐在飄窗上,正曬著太陽看書,他已經收拾好茶幾上的狼藉,還備好了落地簽要用的各種材料,連酒店預訂單都打印好了,隻是行李沒怎麼認真弄,胡亂往行李箱裏一堆,蓋子合都合不上。
於是李白一邊被那往返四張臨期頭等艙的價錢貴到差點再次昏迷,一邊匆匆忙忙把箱子歸置整齊,沒空去驚訝。之後楊剪在大年初一空蕩蕩的大街上壓著限速猛踩油門,兩個人緊趕慢趕,未來幾天機場的停車費也認了,踩著點趕上了飛機。
再之後,他們就真的降落在了泰國。
沒有找導遊,也沒有照著旅遊攻略恪守熱門景點的路線,楊剪假期雖短,好歹也剩下十天左右,行程基本處於四處閑逛,走走停停的狀態。他們在芭提雅的街邊喝椰子汁,在格蘭島的海岸逗一隻棕毛小狗,路過雨,路過許多與電影中相似的村落,還在曼穀去了趟有名的Gay吧。妖嬈美人遍地,肌肉猛男雲集,當然也有不少打扮吸睛的特立獨行者,人人看起來都想玩個痛快。李白去趟廁所都能被搭訕,鑽進隔間之前他幽幽看過去,用英文說了句滾蛋,那人就罵罵咧咧地走了。
等他再回吧台,隻見已經有人坐在了楊剪旁邊的位子上,看背影苗條清爽,是鄰家男生那種類型,就是把白T恤下擺挽上去打了個結,露出一截腰來。而楊剪杯裏的酒還是那麼多,他好像一眼就注意到了李白,卻依然掛著那點無動於衷的笑,讓人難以分辨他到底是在看那男孩,還是在看著李白走近。
李白不笑,歪著腦袋,靜悄悄站在男孩斜後。
然後瞧見楊剪拍了拍大腿。
——這才是他方才的位子。
他坐了回去,側靠在楊剪懷裏,兩手搭上楊剪的肩膀,不緊不慢地幫人捋平亞麻襯衫上的褶子,他保持著那種天真懵懂的神情望著那位算不上情敵的情敵。而楊剪居然吻了他,呼吸從眼角劃到嘴角,猝不及防的,接著楊剪才動酒杯,教他張嘴,還弄疼了他的下唇,那口酒有股很衝的雪碧味兒,滴到下巴上,在這接吻處處可見的地界還是弄得李白滿身通紅——他特別害羞的時候紅的絕不隻是臉頰。
紅暈被燈光吸收了,鄰家男孩語言不通地叨叨了幾句,也終於識趣地走了,李白放軟身體依偎在楊剪頸側,開始大笑。臉上被楊剪按了張紙巾正在擦拭,手法有點粗糙,像揉搓,李白卻猛地意識到這當真是場旅行,除了行李之外楊剪還攜帶了他,沒有任何非要去做的事,他們兩個,第一次,單純地,去旅行。
明明走南闖北了這麼些年。
他也忽然明白了一個簡單道理,隻要黏在一起,就能在這眼花繚亂中獲得清淨。
於是這種黏就如此持續下去,直到最後一天,湄南河岸遊行的花車把兩人衝散。當時李白的手機已經沒電關機了,卻安心得很,他四處張望一番,沒有急著找公共充電亭,也沒有急著找警察局,隻是沿河逆著人流,又拐進小路,一直走。
最後跟楊剪在四麵佛旁相遇。
下午陽光好極了,把金像照得五光十色,供品鮮花之間有慈、悲、喜、舍,他們並肩看著重圍之中那尊耀眼的神,也不知道看的是哪一麵——但這其實不是“神”的指引,從始至終隔了條路,李白是親眼看見楊剪走到這裏來的,在哪兒直行,在哪兒轉彎,他都跟隨,而在目光相觸時他就明白了,楊剪一路也在注意著他。
也不必去說。
楊剪是知道他在跟著的。
那一片可逛的地方挨得很密,再回到河邊時已經接近傍晚,李白忍不住問,哥你不覺得咱倆有點怪嗎?
暖風裹著濕氣往臉上吹,楊剪等他說下去。
於是李白又厚著臉皮說,遠程同步散步是什麼情趣啊,跟遛狗似的,狗鏈有那麼長嗎?手機也用不上,我幹脆把它扔了。
誰知道楊剪稍稍欠**子,特別專注地盯住他,從他口袋裏拎出手機接著伸直胳膊,仗著自己個子高真要往湄南河裏扔,李白“哎哎哎你剛給我買的”大叫著,蹦起來搶,楊剪又忽然笑了,把手機貼著李白褲縫一放,它又落回了口袋。
當晚兩人就坐上了回京的飛機,起飛時往下看,曼穀與初見時一樣,水田漆黑,街市琳琅。
總體來看這整件事都很“楊剪”,掛著一身在熱帶叢林裏被叮下的蚊子包回到北京幹巴巴的冷空氣裏去開備課會也實屬常規操作。如今更是證實了,對楊剪而言,說走就走並不是鼓足勇氣的叛逆結果,亦非拿來在朋友圈吹噓的材料,而是一種常態——楊剪似乎覺得把又一個長假花在一片同樣潮濕炎熱的土地上沒什麼不好。
也不是值得猶豫再三的事。
第一次是因為那部電影之後,李白說了“暖和的地方”。
第二次不也是因為他嗎?
孟加拉旅遊可比泰國難度大多了。比穀歌地圖覆蓋更廣的是大大小小的垃圾填埋場。人和廢墟住在一起。可是難得倒楊剪嗎?李白站在古城牆下連綿的陰影裏傻笑起來,他想,這不是難不難的問題,隻是老去東南亞未免太枯燥了,他扶住楊剪的肩膀,在水泥地上蹭掉鞋底沾的濕泥,決心下次假如再在這人有假期的時候接活兒,一定要挑個諸如倫敦巴黎意大利之類的地方……
他們倆雖然總往山野荒地跑,經驗十分豐富,也不代表時髦不起來吧?
李白笑出聲了。
這種乍笑在旁人看來或許詭異,然而楊剪對此習以為常,看他不用扶著了,就轉身往停車場去。這座昔日的都城似乎對楊剪吸引力不大,就像當時在大皇宮也是同樣的走馬觀花過,倒也沒什麼不耐煩的,比起遊覽,他更像是旁觀,順便履行某種職責。早上吃得晚,午飯是下午兩點多在途中加油站的快餐店解決的,李白對此很有一套自己的堅持,他說保險起見,劇組從開機起就帶了幾個阿姨自己買菜來燒,他要楊剪也盡量別碰當地的食物。
——除非是經過自己鑒定的,比如早上在酒店樓下買的酸奶酪配黃油烤餅。
“會生病?”楊剪問。
“主要是太難吃了,”李白把小勺插到聖代裏,“我吃過幾頓,油炸大蝦泡糖水裏,用手給你拎出來在淋點神秘調味汁,簡直什麼味道都有,中國人一般接受不了,再往南邊走點,靠海邊有個類似中國城的地方,全是飯館,快餐吃膩了晚飯咱們就在那邊搓一頓。”
楊剪卻道:“你不是一般中國人。”
李白張張嘴巴,一臉羞澀的表情,又抿起勺子,轉臉去看玻璃上貼的卡通炸雞腿,“還有他們這邊有種花兒,”他接著說道,“擠出來的水把它放在菜裏,據說能讓人產生幻覺。這我也嚐過。”
楊剪靜靜聽著,把牛肉漢堡吃完了。擦掉嘴角的辣醬,他靠上椅背,隔一桌空盒紙團看著李白有一搭沒有搭地挖那一小杯冰激淩。店裏的空調大概沒在工作,它正以快於李白吞咽的速度熔化,楊剪就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一切,直到李白終於抬起頭,又望向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