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汗涔涔的,也跟要化了似的。
楊剪站起來,拉上他走。
當李白再次說起那隻老虎的故事,他們正站在海邊一座水泥大橋上,背後的窪地是一片大型垃圾場,放眼前望則是恒河的入海口。經過了一整個下午的擁堵和見縫插針,接下來一路往西就是那片國家公園了,李白說夜裏兩點大概能到,楊剪說我們可以再快一點兒——總之他們現在都得鑽出車殼透會兒氣。
這一路不能說是走得平穩,李白的尾巴骨都坐得有點麻,楊剪在這異國他鄉也敢抄近道,總能遇到修到一半就停工的土路,有了人少這一個好處,顛簸就無所謂了,他不會猶豫,也總讓李白對半路熄火風餐露宿等等產生不該有的浪漫幻想。但不得不承認這給他們節省了不少時間,與來時公交車的晃晃悠悠窩窩囊囊完全不同,到現在太陽還沒落呢,他們已經沿著恒河來到它的終點。
“第二次遇見它是在七月初,一個暴雨天,”李白坐上發燙的車前蓋,卻不看河,側目看楊剪,“那天也停工了,他們一群人去鎮上買東西,祝炎棠帶回來一盆花兒。”
“是曇花,他說自己回來的路上已經看煩了就丟給我養,”他看著楊剪反手一撐,坐在自己旁邊,“後來劇組都聚在廚房涮火鍋喝酒,我蹲在我屋裏看曇花,雨停了,雲也都散了,我就抱著花盆爬到房頂上,我以為它那個晚上就會開,但沒有。”
“長花苞了?”
“我以為它的花期快到一晚上就能長出花苞……你別笑我!”李白自己反倒先笑了,“劇組租的房子都在半山腰上,房頂視野還不錯,但那隻老虎,我不是看到它……我是聽到的,就在下麵的林子裏,窸窸窣窣,一種非常強烈的直覺。”
楊剪好像在笑,眨了下眼睛。
“你信嗎?”李白定定看著他,認真地說,“曇花又不是那種擠水致幻的品種,應該不是我憑空想象的吧,但我知道老虎來了,我就是知道。過了幾天祝炎棠又把曇花拿走了,他說我那種澆水方法會把它養死。”
有群小孩兒吵鬧著靠近了,手裏拿著撿來的塑料管當玩具,李白話音剛落,就見其中一位揮舞“寶劍”竄上橋欄,縱身一躍,跳到河裏。
撲通!
李白循聲去看,橋下渾黃的水花裏冒出一顆腦袋。
孩子們舉起各自的寶劍,全都歡呼起來。
楊剪從車後座取來兩瓶蘇打水,兩瓶都交給李白——他們在加油站買了一箱,李白最喜歡用牙齒開蓋,也喜歡幫楊剪咬,每次跟他喝酒就別想用起子,“幹杯幹杯!”他哢哢兩口完成了工作,把瓶蓋交給攤手找他索要的小女孩,又把玻璃瓶遞回楊剪手中。喝到一半,楊剪的手繞過肩膀,輕輕托起他的下巴,要他看遠。
流域廣袤平坦,三角洲的邊緣已經被衝刷得模糊不清,延伸得越遠便越碎在渾濁河流中,與海交融。那些細碎沙洲上站滿了人,沙洲旁圍滿了舢板,一種類似獨木舟的小船。他們被水的浩大襯得如此小。太多人要渡到對岸了。而恒河兩岸淺灘上成排擺放的、正在反光的,是用作晾曬的魚架子。海魚鱗片閃閃,被從頭到腳圍著鮮豔紗巾的女人們掛上架杆……它們也像那粼粼波濤。
人聲遙遠,空氣沉靜,一切都被夕陽漂洗成淡紅色。
李白走到那些“波濤”之中,他看到木架之間捆綁的廢舊膠片,它們風幹,卷翹,替代麻繩起了固定的作用。大概是從背後垃圾場裏回收出來的,有的上麵還能看見少許模糊輪廓,記錄著某些已被丟棄的瞬間,早已被魚腥氣壓褪了顏色。李白湊得很近想要看出一二,楊剪舉起相機,給他和它們拍照。
殘陽開始變紅時,兩人進入河流。
不少樓房似的大船停泊在河中央,還有漁船占道,舢板隻能貼著邊走,好在他們碰上的船夫經驗豐富,追逐落日需要多久,綠藻滌清一條汙染幾十年的河需要多久,他們就在這漂浮的藻類和垃圾之間穿行。李白出神地看著小船尖頭破開的紋路,他嗅到惡臭,卻也嗅到飯菜的香味,中國城就在對岸了。
這其實並非孟加拉人為中國遊客準備的駐地,而是近年過來投資的中國人多了,中國廚子也被帶來不少,自然而然聚起了這麼一撮適合中國胃的小飯館,事實上並不為遊客所熟知。李白隻在一個多月前跟著劇組途徑了一次,而今這裏還是老樣子,過來吃飯的大多數都是中國工程隊。
那幾桌徐州話聽來還挺熟悉,他們穿過它,找了家沒有那麼熱鬧的川菜館,宮保雞丁、水煮魚、油渣蓮白、炒空心菜……李白知道楊剪喜歡這些,他全點了,還有一道沒那麼“川”的煎帶魚,據說是新鮮打撈的。操著重慶口音的老板還送了兩罐豆奶,然而等菜的當兒,楊剪卻沒留在桌邊跟他大眼瞪小眼。
“我出去走走。”
大概十分鍾後,拎著一個紙包回來了。
而此時李白已經在撥號界麵劃拉了好久,楊剪剛走到桌邊他就心虛似的把手機倒扣在桌麵上。當地包食物愛用報紙,楊剪把那紙包擱在桌麵上,李白一邊抬眼看他,一邊去拆。
香料味兒聞起來有點膩,脂肪味兒也是,它們一同冒出來,炸成焦紅色的大蝦和小魚在燈光下泛著油光。
報紙上還蓄了一攤褐色的糖水。
“哥,”李白倒吸口氣,“你確定你要嚐嗎?”
楊剪點點頭,盯著他,拎起筷子。聽咬聲還挺脆。楊剪從來都不吃蝦頭,但剩下那半截他吃得麵不改色。
蒼天啊,李白心說,我真沒想到我還會碰這種東西。
他往自己那條魚上灑了一大堆重慶海椒麵。含進去,筷子拔出來,拳頭攥起來,李白也開始細嚼慢咽,魚骨和蝦殼一樣炸酥了,他想,誰吐誰是孫子。這回確實是大眼瞪小眼了,兩人都坐得板板正正,李白眼角被辣椒麵嗆得發紅,發濕,楊剪在嚐試他的爆辣吃法之後表情也終於有了些變化——
他們都皺起眉頭。
然後大笑。
上菜的小夥是當地人,步履匆匆地走來了,托盤裏裝的是一盤麻婆豆腐和兩碗米飯。
“怎麼樣,楊老師,”李白在幹掉第二隻蝦後開口,“比螺螄粉和臭鱖魚都牛逼吧。”
上菜小夥把紙袋往邊上推了推,用菜盤取而代之,“Cool!”他夾起托盤,對兩人豎大拇指。
“Cool.”楊剪也給李白豎了一個。
可能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又或許,那袋怪味魚蝦難逃其咎,晚餐雖然豐盛,兩人的胃口卻沒好到哪兒去,李白本想打包,看看這三十度以上的室溫,還是算了。坐船回去找車,離岸前路邊的台灣奶茶店正在播放《一場遊戲一場夢》,與對岸靠得越近,這歌聲就飄得越遠,占據聽覺的變為另一種曲調。
是穆斯林的讚歌。即便這附近沒有清真寺,每到黃昏禮拜時,大街小巷也會響起廣播,更有人跟著念誦,摻雜呲啦雜音,聽來卻肅穆。
登上碼頭後李白四處看了看,沒有急著去橋下開車,他拉上楊剪的手腕,往街角拐。
最後拐到一個露天市場。
這種被當地人稱為Plaza的超級市場什麼都有,還沒來得及收拾回家的攤販鋪在地上、浮橋上、船上,李白帶楊剪橫穿這些五彩斑斕。他們經過半人高的桶裝紅色香料,經過一地長得像紫黑色石頭的鹽塊,經過糖鋪,裏麵的磚糖跟糖漿是金燦燦的蜜色,經過水果攤子,那些果子被人挑揀了一天,散發出甜蜜疲倦的腐爛氣,也經過一條賣刀的街,放眼望去,行行彎刀立在桌麵上,與方才的膠片魚場竟然有幾分相似,是即將熄滅的天色中幾抹亮眼的銀白。
走過這一趟,李白買了一包糖,還突發奇想地買了頂假發,做工粗糙極了,折合人民幣隻要十幾塊錢。總有人頭頂竹籃擦肩而過,籃子裏什麼東西都能裝,甚至是一窩小母雞,這是人家當地的一大傳統,李白理直氣壯地說這把自己頭頂襯得太空了。
楊剪看彎刀的時候,他又鑽進旁邊的小藥店,說要進去買點防蚊神藥順便照照鏡子,再出來時假發已經戴好,齊肩的長度,配上他自己的碎劉海,都是一樣漆黑,第一眼有點別扭,多看幾眼又仿佛自然了不少。
簡單的T恤牛仔褲,再加上那副身材,放在一個女孩兒身上,仿佛也沒什麼不和諧。
楊剪插起口袋,開始直視前方。
李白偏偏還要擋在他麵前晃,興衝衝問:“哥,我現在看起來像男的還是像女的?”
“都不像。”楊剪說。
“啊?”李白睜圓了眼睛,“我可以回去再化個妝……我沒帶化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