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番外五《成人禮》(1 / 3)

楊剪在辭職後消失了一段時間,也不能說是消失,他隻是不在。李白回北京那天氣溫高過了三十五度,他發著燒,昏昏沉沉把鑰匙懟鎖孔,開門就聞見一股悶了很久的消毒水味兒——算來已有將近一周,楊剪離開之前做了清潔,給陽台上的幾盆花掛上了自製的滴灌裝置,還把每間屋子的窗戶都仔細關上了,這樣盛夏時節的暴雨也就漂不濕窗台。

然而在另外一些細節上他又顯得有些匆忙,沒有斷電,也沒有收拾太多行李,衣裳隻帶走幾套常穿的,似乎錢也沒有帶上多少,平時愛背的幾隻包都沒離開衣櫃,甚至連銀行卡都整整齊齊碼在錢包裏。那就可以排除出國的可能性了,至於支付寶覆蓋區域……拿不準。李白亂糟糟地想了一會兒,在櫃門口蹲下,默默嗅著那股樟腦味兒,心情有點複雜——他很少這麼翻看楊剪的私人物品,隻是這一次,他又在夾層裏看到了那兩張上了年頭的照片。

背麵那張是楊遇秋,趴在桌子上歪著腦袋笑,正麵那張是他跟楊剪,北大戲劇節嗎?他去打雜,楊剪把工作證掛在他脖子上,白T恤,藍絲帶,未名湖邊陽光燦爛,柳蔭茫茫。

照片早就磨出了毛邊,都有點發脆了,李白把它們塞回原處。

他又翻出楊剪五天前發來的消息:帶鑰匙了嗎?我要出去一趟。

他的回複是:帶了。

緊接著又問:我還有一段時間才能殺青呢,哥你要出去很久嗎?

楊剪說:不確定。

於是李白說:注意安全。

這四個字他回得猶猶豫豫,事到如今,看著它們作為談話的收尾,加了個聊勝於無的小豬哭臉,這猶豫仍未停止。這兩年來楊剪要去什麼地方,無論是跑去外地開教學會還是帶學生上八達嶺郊遊,如果和他說了,那都會附帶一個目的地。楊剪會主動告訴他自己要去哪裏,怕他胡思亂想似的。

但是這次呢?這次不一樣了。那這次楊剪又去哪兒了呢?

李白沒想明白,也沒能第一時間趕回來。在輕井澤困了小半個月,隻是拍一組廣告,紅血品牌,統共七支三分多鍾的短片,光是造型師就請了五個,國籍還都不同,他是其中資曆最輕的那個。要是像以前那樣半中央溜走去尋找愛情,不負責任不說,業內口碑也暫且不管,光是違約金就能把他這半年賺得賠出去大半。

捱到殺青那天,祝炎棠也要從羽田機場出發,就讓他搭了趟便車。麵對麵坐在房車似的埃爾法裏,那位大明星兼資深情感顧問這些天來難得素顏,把蒸汽眼罩扒拉到下巴上,挺奇怪地瞧著他:“想不到這次你能完整跟下來。”

李白心說我們都合作多少回了,卻還是有點心虛:“我不是經常完整跟下來嗎?”

祝炎棠抿起個笑:“和你哥搭上關係就不一定了哦。”

李白“咚”的一聲靠上車窗,道:“我正在攢錢買房。”

祝炎棠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喉嚨有些腫痛,李白咳了兩聲又說:“我看上一套便宜的,就在我跟他租房的那個小區,不過據說是凶宅,出過好幾條人命。”

祝炎棠的表情又顯得沒那麼自然了。

不過李白也沒指望他能理解——十幾萬塊錢一平米的房價是當紅明星要操心的事兒嗎?事實上這也不是他此時此刻有空操心的,祝炎棠把眼罩戴了回去,最後給他的建議是問問楊剪想不想住凶宅,也可以問問楊剪去了哪兒,其實早就該問了,因為情侶間保持溝通沒有隔閡才比較健康。然而說了這麼半天,李白也就對這一點最不讚同。

“時不時不健康一下,這是我們保持健康相處的方式。”他說,“沒跟我提就說明我沒必要知道。我哥應該挺忙。他也需要自由。”

“非常非常需要。”他為自己補充。

對此自圓其說的行為,祝炎棠歎了口氣,找助理要了礦泉水和降噪耳機,水瓶丟給李白,耳機給自己戴上。

李白有些後悔。現在回到家了,蹲在自己的小角落裏回想,他的確不該因為心裏憋得慌就把那麼多不相通的煩惱往一個無辜朋友身上傾倒。對於這點莫名其妙的糾結,他自己又能弄明白多少呢?李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麼了。健康,自由,嘴上說得頭頭是道,可心中哪裝得下這麼多道理,他隻想知道楊剪在哪兒,也想知道知道楊剪多久回來,可是這些天那人並沒有主動給他發過消息。

如果他冒失開口,把想問的都問出來,他也不清楚會否觸到某些自己不應該踏足的區域,會否跟得太急,纏得太緊,讓楊剪覺得棘手,覺得麻煩,就像從前那樣。

如果有第二個溫嶺,他也不想再單獨去一次了。

就像從前那樣。

李白發覺自己最怕的原來是重複,等待和它相比,簡直不是同一個量級的。

他把樟腦味兒關回櫃中,站起來編寫短信,刪了又改,最後是這麼一句:哥我回來了,你把家裏打掃得好幹淨哦!

發燒頭痛,他又套了件楊剪的襯衫,打開窗戶透氣。發過去的第二條消息是:我準備去逛超市了,有什麼特想吃的嗎?你回來我給你做。

過了兩個多小時,對麵來了回複。

居然直接是電話。

楊剪聽起來有些疲憊:“我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

李白站在一麵零食牆前,仰望幾層花花綠綠薯片,他愣了一下,攥著購物車把手,一時有些語塞:“哦……”

卻聽那人又道:“最近沒事了?”

“基本沒了,也就是去店裏看看什麼的,”李白咬了咬嘴唇,那套便宜凶宅就掛在嘴邊,他愣是說不出來,更別提其他了,“哥你……”

“我買了張機票。”

手機振動,出票短信已經發了過來。

李白盯著屏幕,一秒,兩秒,眼仁都瞪得發幹了,他沒有看錯。楊剪的意思是……要他過去找他?

明早出發,目的地是青海。

“生病了嗎?”楊剪又道,“還是我聽錯了。”

“沒有,我沒病!”李白差點抱著手機飛跑起來,他連購物車都不想要了,“我馬上回家收拾行李,你帶的衣服太少了,我再給你多帶幾件!”

楊剪就是這樣,有時讓人覺得界限分明,無可逾距,有時又能讓人在一瞬間忘乎所以,做夢似的覺得他時刻都在關心著你,把一切都幫你安排好,至於距離則是錯覺,是隨便就能拋到天邊的東西。李白用額頭抵著舷窗,看山脈,看雲,仍是那種馬上就能笑出來的心情。他不關心此行的目的,也不在乎接下來的行程,前些日子的惴惴不安更是可笑,好像一切都無關緊要了,他們馬上就要見麵——

楊剪會對他笑,也許還會用力抱一抱他。

上次擁抱是什麼時候呢?

還是高考前的最後一次誓師大會。那天的楊剪也挺讓他吃驚的。四中有個傳統,往往把這次儀式當作成人禮來給學生放鬆打氣。於是每天學得嗚呼哀哉的高三生們在高考前夕多了一整天的休息時間,把家長都請過來,不談排名也不談分數線,也可以帶外校朋友,用西裝禮裙把自己打扮一番,唱點煽情歌曲,走紅毯捧花束過成人門,再把剩下的時間用來拍照,認識的不認識的,摟在一塊哢嚓一張,就是青春的紀念。

那天不是李白第一次參加此類活動——去年他就學會了,從楊剪的相機之中挑出一部,端著它混跡在學生堆兒裏,倒也不會有多違和。能讓楊剪正兒八經熨西裝打領帶的場合著實不多,李白當然不能錯過,他很慶幸自己能夠快速從解散後的混亂裏找到想看的。而他找的那位更是熟練,送走了多少屆畢業生,又那麼受學生歡迎,成人禮對於楊剪來說隻是一年一度的機械勞動,也可以稱之為簡單渡劫。有一年男生們把他架起來往天上拋,都把教導主任吸引過來訓話了,楊剪本人倒是淡定得很,低頭整了整領結,站在那排學生最邊上,跟著一起挨批,遠看還挺委屈。

注意到李白的鏡頭,他還直接看了過去,好像在笑。

相比之下,女生就要文雅許多。她們似乎把楊剪當成了母校的某種標誌,就像草坪上的那塊王道元訓誡石。派個代表把楊老師找來,一個一個單獨合影,女孩們總喜歡站在他右邊,有的笑得甜美,微微往他偏一偏腦袋,有的則非常靦腆,快門按下那一秒僵硬如塑像。但楊剪總是同一個樣子,李白在一旁偷偷看著,也偷偷注意到,在有學生的那一側,他會自然而然地把右手插進西褲口袋,兩條影子打在已經發灰的藍膠跑道上,也隔了有一拳遠的距離。他不會像其他老師那樣抬手去摟任何一個學生。

拍完這些還不夠,關係好的女生幾個人聚成一撮,把老師左右圍了個嚴實,楊剪的右手仍然插在那個口袋裏,左手也還是自然垂下,挨在自己腿邊,表情懶散站得卻筆挺,等到最後的集體合影依舊如此。沒有學生想要落單,於是李白負責掌鏡,他透過鏡頭去看,隻見陽光轉到某個角度,無名指上會反射出一點亮,那顆切割繁雜的微小晶體把光線折射得密、重、尖銳,被單反相機照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