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廈門之前,我在四川一個山區生活了18年。蘇童說,18歲出門遠行。多
年後,18歲出川這件事情,在我內心裏一直被視為人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
的旅行。這趟旅行隻有開始,沒有結局。
廈門10年,青春做伴。那是最好的時光,無畏、無知、無所牽掛,南方海濱
小城的溫柔情懷,使這段旅程沉澱在心,畢生難忘。青春過往,轉身去了
上海。生活變成了另一種境況,同泥沙俱下的時代洪流一樣,熱鬧異常。
但熱鬧從來都是我在刻意躲避著的人生狀況。在一切都被裹挾著快速前
進的時代,我們總是在沒有從容的時間來進行評判的時候,作出選擇。自
我的生活被迫與大量不相幹的人、事、物發生關係,這個過度消耗著我們
的黑洞,對我來說正是心理恐慌的誘因。我的對於旅行的不熱愛,大體上
也正是因為對於複雜現實的不安和消極意識。
4年前在采訪香港話劇導演林奕華的時候,我問他旅行的意義是什麼,得
到的答案是:因為旅行的時候,你就沒有什麼歸屬感可言了,旅行就是你
跟自己相處的一個過程。我所懼怕的,大概也正是這種“沒有歸屬感”。我
們用各種手段獲得存在感,對我來說,待在家裏,或者在熟悉的環境中活動,就是自我存在的最佳途徑。除了工作相關的外出,真正意義上的旅行對我來說少之又少。那種被我們稱為“business
trip”
的旅行中,真正能
讓我安心的是酒店,它是一個重要的所在。我喜歡那些安靜地待在酒店
裏的時間,恰好是靠著旅行與自我相處的一種理想方式。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去往不同的地方采訪具有設計風格的酒店,那是
我比較密集的一段“旅行期”。雖然是工作,因為和停歇、起居相關,倒時
常覺得是換了一種方式在家裏生活,也借此自我調整。在這本書裏,有大
部分酒店的文字是與我那時的工作相關,作為一個階段性的生活標記,並
未因單純的工作化製式而變得幹澀和短時,現在看來,依然還能回味當初
的情態,這樣甚好。在書的另一部分,那些細碎念叨的片段,是另一種真實
的存在感。它是我理解生活的方式,也是我去每一家酒店住下來的心理基
礎。在作為一本關於酒店集結的書之外,它集結的更應該是一種生活的輪
廓和線條。所以我寫了廈門、上海、香港的風物,也寫了台北忠孝東路的街區,設計師Philippe
Starck菲利普?史塔克的訪問。和住相關,和生活本身相關。
所以書寫讓我站在自己的對立麵,來看一個人短暫的生活軌跡,這種看清楚讓人對自己感到陌生,就像是在看別人的生活。
那麼這樣看來,這不是一本關於旅行的書,隻是它碰巧與旅行沾了點關
係--那些作為路途停留之所的酒店,其實是作為我的旅行目的地而存在的。那些停留在酒店的時間,很大程
度上是
這些年從工作中逃離出來與自我相處的唯一整段的時間。我想這就是我的旅行方式。相比旅行,我想度假這個詞似乎更適合,這是我很愛法國導演侯麥電影的主
要原因,我喜歡他為電影中孤男寡女們設定的度假的現場,對我來說,
這是一種致命的誘惑。旅行是一種學習和修行,度假則是一種消化和重
建。度假不是中產生活的方式,度假對我來說,就是在一個有著某種潔
癖的酒店裏,與自我相處。
來自大中華地區的26家酒店,絕大部分都是房間數量非常少的小型、私人化的酒店,這也是近年風格酒店在中國的一種趨勢,這種沒有任何標準
的酒店,有時候更有住家的味道。而少數房間量過百的酒店,完全是因為
自己內心的喜歡,這種喜歡與生活方式相關,就像我常去上海Park
Hyatt
喝下午
茶,去璞麗酒店喝酒一樣的喜歡--可是誰會關心他人的生活
呢?我隻是覺得這種偏執、潔癖,某種程度上應該是另一種旅行的結果,
從四川來到廈門,然後到了上海,物質文明豢養下的內心,走上了一種需
要在物質中獲得存在感的不歸路,這條路沒有好壞,關鍵是適不適合。我
們走很遠的路,都是為了回家,這些物質的所在,對我來說,就是精神家
園的物質基礎,所以我寫的第27家酒店,就是自己的家。它是我在旅行中
最後的落腳點。
一個人到底要走多遠,才能發現真實的自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