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盈月蝕,星轉鬥移,舒穆祿雪梅的時光在孤寂、淒苦和些許愜意中一天天地過去了。她來到成親王府已一晃近兩年了,覺得在舅父家盡管千好萬好,可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也實在難哪。要不是有表哥相伴,真不知該怎麼熬!
今天,又是一直到三更鼓響過,她才昏昏地進入了夢鄉:她又回到父母身邊,時逢中秋佳節,仆人們置辦來新鮮的果蔬和什錦糕點,廚役們做了豐盛的晚餐。在一輪圓圓的明月當空的時候,父親命家人在院中設下香案供月。案上擺滿了香爐、燭台和各式各樣味美色鮮的食品。雪梅看見月下供桌上的燭燈明亮,香煙繚繞,感到新奇,便央求額娘,把晚飯搬到外麵,就著月光吃。那時,她還是個天真、活潑,正處於蒙學的小姑娘,是阿瑪和額娘掌心中唯一的一顆明珠。她的所愛所求,父母沒有不依的。於是廚役們忙著把桌椅搬出來,在月亮地上設席擺宴。男男女女幾十名仆人簇擁著合府的主人,猜拳行令,開懷暢飲。前麵,戲班子在彩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著大戲。這景致別有一番詩情畫意。席間,阿瑪命孩兒背誦一首詩。雪梅仰首望望天空,略一沉思,想起一首李樸的詩,淨淨嗓子,吟道:
皓月當空寶鏡升,雲間仙籟寂無聲。
平分秋色一輪滿,長伴雲衢千裏明。
眾人聽了,都拍手喝彩,她也爽朗地笑起來。散席後,她興致未了,便約紅杏陪她跑到後花園的秋千架下蕩秋千。她緊抓吊索,跳上踏板,彎腰屈膝,兩腳用勁一蹬,便蕩起來,越蕩越高,仿佛飛過樹梢,飛向天空。她慌了,撒開繩索從空中墜下來,嚇得她“啊”的叫了一聲。
紅杏被驚醒了,從外屋的床上跳下來,忙跑到雪梅身邊推她。雪梅醒轉來,兩眼一睜卻是個夢。紅杏扶著她坐起來,她回憶起夢境,隻覺孤寂啃噬著自己的心,心頭倏地一酸,便流下淚來,說:“這種苦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不如死了,倒也幹淨。”她迷惘地推開紅杏,掩麵哭泣……
容若的心情和雪梅不同。他十分體貼表妹,對表妹內心深處的苦處也很理解。他喜歡表妹,希望表妹能成為自己的終身伴侶。特別是他與她在書房裏兩年來的耳鬢廝磨,更使他的心不安靜。她那頎長的身影、黑亮的秀發、白皙的麵頰、長長的睫毛、多情的杏眼,那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無時無刻不浮現在他的眼前,閃不開,躲不過。縷縷情絲纏繞著他,他仿佛像被磁鐵吸住了似的,一天也離不開她。
今兒個,日出三竿,還不見表妹來讀書。怎麼,是偷懶,還是病啦?坐在書房裏的納蘭容若怎麼也讀不下去了。他忽地站起來急匆匆向凝翠樓走去。他來到雪梅的床前,見她臉上滿是淚水,可憐無助地望著他。容若知道表妹在想念父母,又是一夜沒睡好覺,便勸說:“父母不能跟一輩子,你的日子還長著呢,要想開些……”
“誰像我的命這麼苦!”她的聲音愈顫動得厲害,哭得容若也隨著傷心落淚,正要找話岔開,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說:“先生聽說我要編著《雜識》很高興,還說要幫助我統稿。”接著,他把這部書的內容和各章節的總體構思說了一下。為了排解表妹的愁結,他說,“從明天起,利用課餘時間就動筆了。”
雪梅聽了,似乎得到一些心理上的慰藉,眼睛頓時放出了光彩。
紅杏見勢插嘴說:“好了,還是納蘭少爺會哄人,這下小姐可開心了,該下地梳洗一番,吃飯了。”
“啐!”雪梅瞪了紅杏一眼,羞赧地說,“閉上你那討厭的嘴,不能當啞巴賣了你。”
雪梅下床來著上雪白的衫裙,眨眼工夫就穿戴齊整了,到梳妝台前梳理描畫一番之後,並不想去吃飯,隻叫紅杏斟上茶來。
容若一直在出神地瞧著表妹,見她那淡抹輕施的玉顏,那身淡妝素裹的打扮,想到她那冷峻孤傲的性情,偏巧又取了個“雪梅”的芳名,不由得來了靈感,便跨進表妹的書房,叫道:“拿紙筆來!”
雪梅不解其意,尋思著:“偏這時候在我的閨房要寫什麼呢?”可表兄既然張了嘴,怎好不依他,便示意紅杏去取。頃刻,書案上擺好了文房四寶。紅杏往書案上鋪好一疊宣紙,揭開紫石硯蓋,輕輕地研墨。雪梅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書案旁,心裏提防著表兄,看他是不是又舞文弄墨來編派自己。
容若見硯裏的墨汁略稠,便挽起衣袖,操起小狼毫蘸飽了墨,抬頭瞟了雪梅一眼,凝思片刻,左手按住宣紙,右手握筆刷刷點點,一揮而就,填了一首《眼兒媚》:
莫把瓊花比淡妝,誰似白霓裳,別樣清幽,自然標格,莫近東牆。
冰肌玉骨天付與,兼付與淒涼。可憐遙夜,冷煙和月,疏影橫窗。
他把筆支在筆架上,說:“你來看像不像?並請你為這首詞立個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