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首先說:“額娘,孩兒想,紫薇是太傅的大兒媳,禦前侍衛之妻,總督之女,若草草埋葬,不要說對不住死者,隻恐外人看了,阿瑪、額娘的臉上也無光。”
“依你說,怎麼辦?”覺羅氏問。
“唉——”明珠在一邊終於搭腔了,“甭管怎麼說,紫薇與容若也是夫妻一場,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說人家還給咱納蘭家生了子嗣,沒功勞還有苦勞,喪事不能辦得太冷清;不過,死了一個兒媳,就沸沸揚揚地大操大辦,也不免惹外人議論。我看不能不辦,也不能大辦,一定適可而止。”
容若倒是選了一口紫檀色上好的彩頭棺材。入殮可是有許多講究的,像明珠府這樣名門貴族、大家庭的規矩就更多,而且還看得頗重。諸如,入殮時,亡者的身子、腳隨便由誰人去抬都行,可唯獨死者的頭,那是非由其子抬不成的。紫薇的親生兒子猛兒尚小,自然要由仆人來代替。誰知,納蘭容若卻不,他非要向亡妻獻份愛心不可,竟親自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亡妻的頭入了殮。蓋棺後,他硬是不讓人釘壽釘,抱著猛兒捶打著棺蓋失聲痛哭。這件事被安圖傳到明珠與覺羅氏的耳朵裏,這比掘了納蘭氏的祖墳還令他們容忍不得。明珠夫婦聽了,即刻一同來找兒子納蘭容若算賬。
覺羅氏見了兒子,氣急敗壞地劈頭質問道:“你八輩子缺娘了?!”一屁股坐下,捶床大罵,“你個下賤的東西,我這輩子可是作的什麼孽喲……”
明珠也氣得紅了眼,指著容若的鼻子斥責道:“你還讀書知禮,枉讀了聖賢的書!丟盡了納蘭家族的人,竟然不顧世人戳脊梁骨,你個沒廉恥的混賬東西,日後如何立足於朝野……”
納蘭容若雖然被阿瑪、額娘狗血噴頭地罵了一頓,但他卻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仍覺得心裏坦然,無愧、無悔、無憾!
納蘭容若命府中的仆人把亡妻的靈柩送至京郊皂莢屯。由眾多的生死師友、忘年之交在皂莢屯西設靈棚,懸招魂幡、白幔,掛素帳、紙花……靈棚內擺靈堂,左立金童、右立玉女。靈柩前懸著紫薇的畫像。容若看見亡妻的畫像沉痛不已,情不自禁地填了《南鄉子·為亡婦題照》一詞:
淚咽卻無聲,隻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靈柩前,供桌上,香爐、燭台、金銀錁子、錢幣、紙帛、京式八寶、鮮嫩果蔬,一應俱全。靈柩兩側停滿了紙馬、紙牛、紙羊……
請了和尚、道士、喇嘛、尼姑四夥僧人在寬敞的靈棚裏輪番唪經,祭奠亡靈。納蘭容若和紫薇的親朋故友,皆著素服,男摘冠纓,女摘耳環,散發,齊集靈堂前舉哀致祭。猛兒、秋萍一身縞素,跪在靈柩前侍祭。備肴筵十一席,用牛三頭、羊十一隻、酒十一壇。容若親臨致奠,讀挽詞,以酒奠地,一日三奠,停靈三天。
納蘭容若亡妻的棺木就葬在京西皂莢屯的一片風水寶地。墓前立石碑一座,碑上刻著納蘭容若親筆題的“盧紫薇夫人之墓”的碑文。石碑兩側各置一隻石鶴。
納蘭容若為亡妻盧紫薇的喪事辦得十分隆重。埋葬之後,他把眾親朋故友送上車,隻想一個人留在亡妻的墓前多守一會兒。秋萍不放心,便叫住一輛車馬,潛在附近的一片樹林裏等候。容若呆呆地立在新築起的墳墓前,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久久地站著不走。他從愛妻的仙逝想到自己,雖躊躇滿誌,卻不得施展,不是在禦前金階上侍立,就是陪伴皇上南巡北狩,年複一年地天涯行役,不禁一股傷時之感油然而生。遂口占一闋《攤破浣溪沙》:
林下荒台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天將近黃昏,容若還是不肯離開。秋萍怕他過度的悲傷勞累,又怕他外感著了風寒,便強拉硬拽地把他擁到車上返回府門。
五年恩愛的夫妻生活,情篤意切,悱惻纏綿,令納蘭容若欲忘不能。光陰雖漸漸流逝,可他對亡妻紫薇的愛情一直沒有纖毫的淡薄。不管是在花前月下、亡妻的遺像前,還是於清明、七夕、重陽、生辰、忌日或夢醒之後,想起與愛妻伉儷情深的往事,免不了泣淚沾巾,滿腹酸楚,無可排遣,便借賦詩填詞言愁寄恨。正是:“文思無如悲思湧,淚痕總比墨痕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