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見愛妻如此鐵石心腸,眼看她額上滲出一顆顆亮晶晶豆粒般的汗珠,身子虛弱得不住地搖晃,上氣難接下氣地幹咳幾聲,驀地咳出一口鮮血,幾次險些栽倒。他心疼得如火燒火燎,急忙膝行一步,握住愛妻的一雙玉手,動情地說:“愛妻,如能快上床去歇,此事就依你。隻是有一件——”
“一件什麼?”紫薇夫人聽夫君答應了自己的請求,樂得喜出望外,但又聽丈夫的話題一轉,即變喜為憂,忙吃驚地問道。
容若憶起當年與梅表妹設誓訂盟,不但沒和表妹成了親,反倒害了她的那節事,因說道:“堂上二老的性體,愛妻是知道的。吾今若私自續娶秋萍,阿瑪、額娘若是怪罪下來,硬是不允,豈不又毀了她,也辜負了愛妻的一片心意。若是阿瑪與額娘答應這樁婚事,自是萬事俱無。倘若不依,不如先讓秋萍排為三福晉,虛出二福晉的位置,由阿瑪和額娘安排。總之我把心放在秋萍一人身上就是了。”
紫薇聽夫君的話說到這份上,也就放心了,這才肯起來。容若與秋萍雙雙將紫薇扶到床上躺下。紫薇有心想見見生身父親盧興祖,無奈他肩負兩廣政事,年事已高,千裏迢迢,怎能來得了,賢淑的紫薇夫人欲言又止,硬是把話咽下肚裏,不肯麻煩夫君。此時,她心煩意亂,隻覺燥熱,雖然有夫君與秋萍在床前陪伴,可她猶覺孤寂,還很想見見愛子猛兒,吃力地張開嘴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隻見她伸出兩臂,擺出抱的姿勢,秋萍才明白,夫人讓把猛兒抱來。她忙不迭地跑到奶娘的房裏,把猛兒抱到夫人的病榻前。夫人見了兒子,二目似乎一亮,比以往精神許多。納蘭容若的心隨之一沉,他明白愛妻這是回光返照,在人間的時日恐怕無幾了。不覺,又熱淚盈眶,但他勉強抑製住,暗暗叮囑自己,不能再在愛妻麵前流淚了,讓她但能快活一會兒,哪怕是瞬間,也彌足珍貴。猛兒搖頭晃腦地滾動著一對烏亮的小眼睛,向額娘的懷裏撲去。紫薇伸出顫抖的雙手摟住這個不滿三歲的孩子,鼻子一酸,禁不住淚水簌簌地淌下來。猛兒瞧瞧阿瑪的淚眼,又瞅瞅額娘,不知為什麼也跟著落淚……機靈的秋萍怕夫人過分地悲傷,折騰不起,便故作看看猛兒的胯下,謊稱孩子有尿了,趕忙抱了出去,送給奶娘。
三日後,納蘭容若冠帶整齊,正欲去禦前當值,紫薇眼淚汪汪地留住夫君,似有話欲說。容若臨行前,俯身為愛妻往肩上掩掩被。這時,紫薇挽住夫君的手,兩頰通紅,額頭又滲出汗珠,吃力地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字,忽又急喘,二目直視。容若扳動愛妻的香肩,千呼萬喚,見愛妻已不能語,痛淚兩行,涔涔流溢。片刻,淚水也漸幹,急喘漸弱,漸微,平息。容若急摸玉腕,脈似若有若無,紫薇的心在一陣戰栗之後失去知覺,瞬間,停止了呼吸。紅顏薄命,玉殞香消,紫薇夫人閉了眼,撒手人間了。
納蘭容若怔怔地看著愛妻的雙眼閉得緊緊的,麵帶微笑,心裏感到一陣慰藉:愛妻終於瞑目了。她走了,一無牽掛地走了。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看看秋萍,她愣了半晌才回味過來,紫薇已經咽了氣,便驀地撲到紫薇的胸上,“哇”的一聲哭了。容若隻覺刺骨痛心,呼天不應,喊地不語,捧著愛妻的頭痛哭不已。時值暮春季節,葬花天氣。後來,他寫了《青衫濕遍·悼亡》一闋詞: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明珠與覺羅氏聽說大兒媳紫薇已經謝世,便趕到容若的房裏來看。明珠雖然感到心情很沉重,卻沒有正視一眼紫薇的靈床,便匆匆三腳兩步地邁進裏間。覺羅氏走到兒媳的靈床前,停住腳步,隻是木木地看了一眼:隻見一副僵屍直挺挺地停在一張床上。本來就瘦弱的紫薇,經過多日來的病磨,已耗得隻剩下不堪入目的軀殼,臉上覆一方黑紗。這觸目驚心的景象令她驀地想到自己遲早也會有這麼一天,心頭不由得湧起一陣酸楚,才落下幾滴眼淚,跟著明珠也進了裏屋。納蘭容若在後麵陪侍進來。
秋萍躡手躡腳地捧過熱茶,在明珠夫婦和容若跟前輕輕地各置一杯,然後悄悄地出去了,靜靜地立在屋外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