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1 / 3)

一、長嘯是藝術。

當你被禁止自由地喊叫,人生的痛苦就此拉開了序幕。

1.一聲長嘯。

小學時,我和同桌討論武俠小說裏的“一聲長嘯”應該是如何叫法。某個大俠出場之時,通常先聞其聲,“隻聽得林間陡發一聲長嘯,直衝雲霄,久久未絕,震得花瓣與落葉簌簌而落,眾人相顧駭然……”

我們嚐試了幾種叫法,均非書中那種引人入勝的效果。最後,我那天才的同桌說。“他們肯定是這樣叫的。”他伸了伸脖子,舔了舔嘴唇,釋放出一道高分貝的聲波。“嘯——嘯——嘯——”若幹年後,我讀到一個段子,有個小女子很不服氣地說。“叫床有什麼難的!床——床——床——”

嗯,我覺得他們都很厲害。現在想來,沒有那麼複雜的,叫床叫到了高潮,差不多就接近於長嘯了吧。

2.視天地為KTV包間。

姑且將長嘯分成兩個流派,一個是武俠派,一個是文人派。

武俠小說中的長嘯,以音量稱雄,音量越是宏大,內力修為越是深厚。“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張口長嘯,但聽嘯聲遠遠傳送出去,隻驚得雀鳥四下裏亂飛。身旁柳枝垂條震動不已。他一嘯未已,第二嘯跟著送出,嘯上加嘯,聲音振蕩重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遠去。黃蓉知道丈夫發聲向李莫愁挑戰,聽他第三下嘯聲又出,當下氣湧丹田,跟著發聲長嘯。郭靖的嘯聲雄壯宏大,黃蓉的卻是清亮高昂。兩人的嘯聲交織在一起,有如一隻大鵬一隻小鳥並肩齊飛,越飛越高,那小鳥竟然始終不落於大鵬之後。兩人在桃花島潛心苦修,內力已臻化境,雙嘯齊作,當真是回翔九天,聲聞數裏。”欣賞了這高亢的“桃花島二重唱”之外,李莫愁沒心思拍手喝彩,而是自知不敵,倉皇遁去。

至於文人派的嘯法,隨便從詩詞之中就可以撿到現成的好例子。王維《竹裏館》。“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蘇東坡《後赤壁賦》。“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穀應,風起水湧。”嶽飛《滿江紅》。“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此情此景,當真令人神往。神往一下就可以,不必身臨其境。王維他們並非專業伶人,海豚音是不用指望了,難保聽起來不會像是鬼哭狼嚎,恐怕我們也會效仿李莫愁,落荒而逃。

其實,唐宋已經不是長嘯的黃金年代,魏晉士人真正把長嘯發揮到了極致。他們的生活如同音樂劇一般,隨時隨地就要唱起來。“王子猷嚐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你看,別人隻是問了一句。“你搞這麼麻煩幹嗎呀?”他就憋不住地唱上了一大段。更不用說曹丕了,貴為君王,父儀天下,還學驢子叫。“王粲生平喜聽驢鳴。及死,曹丕往吊,謂同吊人道。仲宣(王粲字)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吊客乃一一作驢鳴。”——驢鳴亦可算是長嘯之一種吧。

魏晉士人還熱衷於“群嘯”,跟今日我們聚眾K歌一般。

《嘯賦》對此有詳盡描述。得有一個好事者召集,“延友生,集同好”,地點呢,自然不去錢櫃那等空氣汙濁之地,而是投奔大自然,“若乃遊崇崗,陵景山,臨岩側,望流川,坐盤石,漱清泉,藉皋蘭之猗靡,蔭修竹之嬋娟,乃吟詠而發散,聲絡驛而響連。”你想,一群文人雅士,圍坐在青青草坪上,飲酒作樂,到高興處,就發出低等動物一般的聲音,此起彼伏,響成一片。這種視天地為KTV包間的氣度,今日不可複得。

3.夢回魏晉。

天心月圓之時,曾在洱海蕩舟。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船上七八位來自天南海北的旅行者,就連最害羞的人,都忍不住引吭高歌。奈何眼前沒有了KTV裏提示歌詞的熒屏,每每唱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嘻嘻,不好意思,忘詞了!”那時候,我最想做的就想縱情長嘯一番,讓那些歌詞與旋律見鬼去吧,沒有哪一首歌可以配得住此刻洱海上精靈一般的月光!但我按捺住了這份衝動。那種灑脫以至癲狂的魏晉風度已經告別我們很久了,久遠到了陌生。我們的嗓子隻可以沿著別人開辟的道路慎重前行,稍微逸出了一些,他人就會訕笑。“嘿嘿,跑調啦!”看看《嘯賦》是怎樣說的吧。“音均不恒,曲無定製,行而不流,止而不滯,隨口吻而發揚,假芳氣而遠逝。”就如同Jazz一樣即興自由呢。

唯有一次,在張家界一處別無他人的青峰之上,痛痛快快宣泄了一番,享受了一把魏晉士人的長嘯之樂。你想,千山萬壑之間,天風浩蕩吹拂,遺世而獨立,不免愴然而鼻涕下。嗓子眼兒不覺癢得厲害,想去破壞這種蠻荒的寂靜,看看能造成怎樣的效果。那時候,我可不想唱什麼歌,隻管把那些平時說不出口的話,以最高的分貝釋放出來。大喊一聲。“我愛你!”群山響應。“愛你愛你……”又大喊一聲。“我操!”群山響應。“操操操操……”有趣的是,在西邊有一柱差不多高的青峰,可以製造奇妙的聲學效果。倘若對著它喊一句話,會幹脆利落地重複最後一個字,清晰地把回音送回你耳邊,而非山鳴穀應的綿長回響。我對它喊。“我好棒!”它絕對讚同。“棒!”“我真偉大!”它完全同意。“大!”真是讓我心花怒放,好像那山峰上隱藏著一個馬屁精似的。喊到最後,沒什麼話可說了,就扯著嗓子沒腔沒調地嘶吼不已,直到筋疲力盡。下山後,嗓子疼了三天。作為“沉默的大多數”中的一員,過著雌伏低調的生活,聽憑歲月無聲無息地流逝,回想起來山上那份快意,恨不能肋生雙翼,重新飛臨張家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