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後想象的探針,集中於兩間旅社。
在孔孟旅社的雜物房,我先是看到一張床,何大智坐在那裏,看著窗外,星星很多,很繁華,他是掉落的一顆;後來又多了一張床,吳軍苟延殘喘地坐在那裏,同樣看著窗外,星星很多,很繁華,他也是掉落的一顆。兩個星星對視一眼,好像你終歸是這個世界的,無話可說。
幾天後,一張床上躺著受傷的吳軍,另一張床空著。何大智坐在這邊,敷藥,喂湯,像女人照樣男人一樣照顧男人。何大智說別和羅漢較勁,吳軍說沒什麼的。
又幾天後,一張床上躺著兩人。或者另一張床上躺著兩人。吳軍對何大智耳語,你知道嗎,我每次聽孟庭葦的歌都起雞皮疙瘩。她唱,兩個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溫。她唱。
又一日,一張床上隻躺著吳軍一人,吳軍蓋著戲服酣睡。此時,何文暹推門進來,看到吳軍黑瘦的臀溝,悲愴而惡心,痛苦地走下樓。何文暹在門口等了一上午,等到買菜回來呆若木雞的何大智。何文暹什麼也沒說,提著一米八的何大智,就往街道走,人們騷動起來。吳軍推開窗看,看得眼淚流出來,心想再沒緣分了。
而何大智像張老說的那個山西知青,在看著縣城的琉璃瓦和水泥路越來越遠,而中巴車尾氣和鄉下油菜花又越來越大時,被溺死的情緒包圍。他對何文暹說,信不信我殺了你?何文暹找到一根司機用的搖杆,說,你現在敲死我吧。
吳軍在一張床上輾轉反側幾日後,何大智忽歸來,兩人喜極而泣,又哀傷不已。沉默很久後,吳軍說:我們去死吧。何大智說,好。吳軍說,去長江大橋吧,毛主席寫了詩,風景壯美。何大智說,好。兩人依依作別。
又一日,吳軍在一張床上發呆,何大智疲憊不堪地進來,將炸藥塞入床下。
又一日,兩張床都空了,隻留下一個揉皺的香煙盒、一雙雨鞋、一首詩和兩張身份證。
吳軍和何大智在淩晨五點漆黑的文寧縣街道手拉手地走,又冷又餓地走,走到後來,沒重量了,兩人就飛。吳軍說:用力點,上邊就是光明了。何大智就用力撲打著翅膀。吳軍說:看到陽光了嗎?何大智說:看到了,太刺眼了。
兩人飛落幸福彼岸旅社後,吃好的,住好的,像王子,像公主,像世界末日。隻不過何大智終歸是要害怕一下的,他又覺得不能在吳軍麵前表現,便跑到廁所痛哭,他哭這個世界無容人之所,無立錐之地。而吳軍早是無可念、無可戀之人,他大聲嗬斥何大智:別哭啦!哭什麼哭!何大智像恐懼的孩子,停止了抽泣。
吳軍輕聲問:聽說過有人被車撞死嗎?
何大智答:聽說過。
吳軍問:聽說過有人被石頭砸死嗎?
何大智答:聽說過。
吳軍問:聽說過有人得癌症死了嗎?
何大智答:聽說過。
吳軍問:聽說過有人打仗打死了嗎?
何大智答:聽說過。
吳軍問:聽說過有人走路被殺死了嗎?
何大智答:聽說過。
吳軍說:人都有一死。不是這樣死了,就是那樣死了。
吳軍問:死了能帶走糧食和人民幣嗎?
何大智答:帶不走。
吳軍問:活30歲是活嗎?
何大智答:是活。
吳軍問:活60歲是活嗎?
何大智答:是活。
吳軍說:是造孽。
何大智點頭說:嗯。
吳軍問:你爹罵你你開心嗎?
何大智搖頭說:不開心。
吳軍問:你老婆爬在你身上你開心嗎?
何大智搖頭說:不開心。
吳軍問:羅漢們輪番取笑你你開心嗎?
何大智搖頭說:不開心。
吳軍問:工廠老板隨便開除你,你開心嗎?
何大智搖頭說:不開心。
吳軍問:像老鼠一樣躲躲藏藏開心嗎?
何大智搖頭說:不開心。
吳軍問:這些是什麼呢?
何大智搖頭。
吳軍說:這些是活著。你還想活嗎?
何大智搖頭說:不想活。
吳軍又說:你是爆破手,知道炸藥爆炸後的感受嗎?
何大智說:不知道。
吳軍說:像打針,像蜜蜂蜇了一下,很快,快到你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何大智說:嗯。
吳軍說:不要害怕,我陪你死。
何大智說:嗯。
吳軍說:別嗯了,看著我,孩子,就這樣看著我。跟我說,我愛你。
何大智說:我愛你。
吳軍說:大聲點。
何大智大聲地說: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