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在不惑(2 / 2)

這事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拖。

孔子為“不惑”劃定了一條年歲界線:四十歲。

他在《論語·為政》中有一段著名的自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這個過程比較長,我們不妨截取“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這兩個時段來說一說。

你看,三十歲已經“立”了,卻要到四十歲才能“不惑”。整整花了十年,而且是人生精力最充沛、思維最活躍的十年。

孔子所說的“立”,是指“立身”,就是讓自己成為一個有根基、有地盤、有專長、有成績、有形象、有公認的人。這不是很多人追求的目標嗎?怎麼還要經曆漫長的十年,才能進入“不惑”呢?

確實,在普通民眾看來,“惑”是小事,“立”是大事。但是,孔子排定的年歲作出了相反的回答。

仔細一想便能明白,人們正是從種種“立足點”上,生出無窮無盡的“惑”。無論是專業的立足點、權力的立足點,還是人際的立足點、財產的立足點,帶來大量的競爭感、嫉妒感、危機感、憂慮感。這一些“感”,其實都是“惑”。追根溯源,肇禍的是“立足點”,也就是“立”。

即便是最好的“立”,也是一種固化,一種占領,一種凝結,一種對傳統邏輯的皈依,一種對人生其他可能的放棄,一種對自身諸多不適應的否認,一種對種種不公平機製的接受。這,怎麼能不造成重重疊疊的“惑”呢?

因此,由“立”到“不惑”,是一個極為艱難的過程。十年,還是少說了。隻有自信如孔子,才敢這麼說。

我認為,孔子的偉大之一,是對“不惑”這一命題的發現、提出、懸示。事實證明,四十歲之後的孔子,並沒有達到“不惑”。他五十歲之後做了幾任官,都磕磕碰碰。從五十五歲到六十八歲帶著弟子周遊列國,那就更不順了,處處碰壁,又不知何故,甚至覺得自己像一條“喪家犬”了,怎麼能說得上“不惑”呢?

“不惑”的目標沒有達到,但他時時都在“破惑”。甚至,為了“破惑”不惜流浪野外,年年月月叩問大地,泥步漫漫未有窮盡,直到愴然暮年。如此人生長途,正該百世仰望。

孔子的經曆告訴我們,一個高尚的人,也會有很多“惑”。甚至,越高尚,其“惑”越多。尤其像孔子這樣的儒家學者,把世間之“惑”全都壓在自己肩上了,要破談何容易。

可見,不管生命等級的高下,“破惑”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生命難題,而且還會伴隨終身。因此大家都何須遮遮掩掩,而不妨敞亮地回顧和討論。年長者更應該把自己的經驗告訴後輩,因為“破惑”的經驗,也就是為人生減負、讓精神自如的秘方,理應早一點傳遞給剛剛上路的生命。試想,人們如果在年輕時總是迷惘蹣跚,到了老年才開始覺悟,那是多大的生命缺憾?

正是出於這種思考,我也就有信心來講述自己的“破惑”經曆了。我心裏有點焦急,天天看到周圍的人們一心追求各種各樣的“立”,卻不知破“惑”,造成了生命的大量虛假和顛倒。我寫過很多書籍勸說都無濟於事,現在,除了推門而出,現身說法,已經沒有其他辦法。

而且,我的年歲,也在催我不能不講了。

老人嘮叨,已無他求;話重話輕,皆是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