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覺的種子(1 / 3)

我這一生,破除的“惑”比較多。

不少看起來似乎很難破除的“惑”,也都被我一一破除了,使周圍的朋友非常吃驚。

但是,取得如此成績,並不全是個人的努力。仔細回想,在早期,有兩個強大的客觀因素起了重要作用,一是幹淨的童年,二是肮髒的災難。

先說童年。

我有一個切身體會:一個人,如果在窮鄉僻壤度過童年,很可能是一種幸運,因為這會讓他從起點上領略最樸素的真實,為正覺留下種子。所謂正覺,就是未染虛誑的簡明直覺。因此,這些正覺的種子,正是我畢生破“惑”的深層原因,也是我後來接受大藝術、大哲學的基點。

舉些例子吧。

我們村裏,對生死之界看得相當平易。

村子裏幾乎沒有人去過縣城,平日都在田裏農作,比較正規的外出就是進山掃墓。

田裏,勞累而平庸;山間,美麗而神奇。因此,進山便是村人的樂事。到得長輩墳墓跟前,總是以墓邊草樹的長勢與長輩開玩笑。“爺爺,今年您有點兒偷懶了,這楊梅比不上外公那邊”;“叔叔,您的幾棵鬆樹長勢不錯,累著了吧?”……

村裏哪位老人去世了,必然全村恭送進山,就像現在城裏人送別一位退休職工,沒有太多傷感。孩子們更是在送葬隊伍的前後蹦跳戲耍,采花摘果,一片歡快。孩子們從小就相信,隻有我們的笑聲,才能讓長眠的老人心安。

連生死之界也看得這麼淡,當然就更不在乎貧富之界了。我們村子裏的農民,全都匍匐於春種秋收、菜蔬魚蚌之間,家家戶戶的生活大同小異,差別實在不大。吃飯時分,鄰居之間都有端碗遊走的習慣,筷子伸到四五家的碗碟裏去,十分自然。哪一家若有意外的吃食,例如網了一條大魚,或抓了兩隻野鴨,一定是全村的事。即使誰家的冬瓜、南瓜長得特別大,也會煮熟了分給各家。正因為這樣,後來一定要在村子裏劃分出地主、富農、中農、貧農,還讓他們之間展開“階級鬥爭”,實在是難上加難。

幾裏之外稍大一點的村子裏,倒真有幾戶有錢人家。有錢,是因為做了絲綢和藥材的生意,因此,並沒有“剝削”四鄉民眾的痕跡。

說了貧富之界,再看看官民之界。

村裏管事的,原來也有名義上的“保長”和“甲長”,主要是在廟會期間領頭舞個獅,在火災時派人敲個鑼。村子裏的事情分兩撥,一撥是莊稼的事,一撥是各家的事,他們都管不到。他們有自己的莊稼自己的家,怎麼會去管別人的?新中國成立之後上麵派下來一個“村長”,是一名複員的殘疾軍人,很客氣,見人就笑。他隻做兩件事,一是根據上麵的布置召集村民開個會,村民都在昏暗的油燈下打瞌睡,他用大家都聽不太明白的外地口音讀點什麼,也就散了;二是村裏年輕人結婚,他會被邀請到婚禮上站在中間,還是用大家都聽不太明白的外地口音說幾句好話。他做“村長”的酬勞,就是按規定在村民每年“繳公糧”時給他留下兩袋。村民總想給他多留一點,因為他有殘疾,不能勞動,而他總是推拒著,說:“夠了,夠了,足夠了!”

在村民心目中,做“村長”,是因為不能自食其力,比較空閑,又能講話。

——這就是我童年時代留下的有關生死之界、貧富之界、官民之界的正覺。

這些正覺很淺陋,卻能使我後來遇到種種台階、競爭、理論、學派時,投去不太信任的目光。因此,我把這種童年正覺,稱之為“初元正覺”。

那就要說說對於教育的“初元正覺”了。

我在鄉下接受的早期教育,更讓人難以置信。

幾個疑似逃婚的外地少女,在一座破落的尼姑庵裏辦了第一所小學,我就成了她們的學生,但她們自己還都沒有小學畢業。我媽媽文化不低,卻一心在為村裏的成人辦“識字班”,不怎麼管我,卻要我從三四年級開始就夜夜為村民寫信、記賬,算是我的“課外作業”。我從這樣的小學畢業後到上海來考中學,上海的親戚們全都搖頭,因為當時上海教育水準就已經足以傲視千裏。但是,讓他們驚訝的是,我很快獲得了上海市作文比賽第一名、數學競賽第三名。其實原因很簡單,我沒有被刻板而繁重的課程剝奪了天性,而且畢竟寫過那麼多信,記過那麼多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