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後,我驚喜地找到了當年小學的何杏菊老師。何老師抱歉地說:“你所有出版的書,我都很難讀懂。回想自己當年小學還沒有畢業就來教你們,真不合格。”
我說:“何老師,您最合格。我一生有關閱讀和寫作的全部快樂,都是由您啟動的。”
國際上有一些專家說,人在七歲左右就完成了味覺記憶的儲存。今後不管活得多久,走得多遠,隻要嚐到童年時代的那種口味,就會無限欣喜。那是口味上的“初元正覺”,其他正覺,也不妨以此類推。
三
童年時期的正覺,就像那個看穿“皇帝新衣”的孩子的目光。整個街道都陷入了“惑”,並在“惑”中互相欺騙,隻有這個孩子無“惑”,大聲喊了出來。
他的喊聲很孤單,卻驚世駭俗;很純淨,卻振聾發聵。
——這就是“初元正覺”的存在形態。
但是,孩子會長大,他還會保持這番目光、這番喊聲嗎?估計很困難。滿街的成年人也都有過這樣的童年,為什麼都失落了呢?
失落的程序,是一級級文明的台階。失落的理由,是一段段公認的邏輯。
因此,誰都很難幸免,包括這個孩子。
其實,我就是這樣一個眼看就要失落正覺的孩子。
因為,我快速地成了一個地道的上海人,不僅以優秀成績高中畢業,考上了當時最難考的高校,而且領略了一座西派大都市的生態默契。此後我還會學習很多課程,接受很多理念,涉足很多競爭。我似乎已經踏上了一圈圈不斷往上旋轉的樓梯,在好奇、興奮、專注中步步攀援,卻不知道自己已經開始迷路。
我有可能變成各種“人物”,隻是,再也不可能變回那個看穿“皇帝新衣”的孩子。我會永遠地失去那種目光、那種聲音。
沒想到,一場災難改變了這一切。
突然之間,我無法學習那些課程了,無法接受那些理念了,無法攀援那個樓梯了。一切都歸零,什麼也沒有了。
這就是我在快到二十歲時遇到的“*****”,使幹淨的童年走向深刻。
父親被關押,叔叔被害死,全家八口人衣食無著,饑寒交迫,而我是大兒子,必須把擔子挑起來。其間,我和全家老少,受盡了難以想象的身心屈辱,卻又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希望。
掌權者像“走馬燈”似的不斷更換。
當時,我周圍很多人都被這種“走馬燈”轉暈了。這是一種最可憐的情景,天天聽報告,夜夜學文件,時時有期盼,人人都心慌。正是在這種渾濁的漩渦中,我的表現讓大家非常吃驚。有兩位熟人後來寫回憶文章說,我在幾度帶頭對抗全部失敗後,完全撤退,隻在遠處冷眼旁觀,除了照顧家人,就是埋頭英文。
我為什麼會這樣?回想起來,那是因為突然降臨了太多的擁擠、太多的歡呼、太多的怪異、太多的虛假,讓我一下子回到了那個看穿“皇帝新衣”的孩子的境遇。那個孩子不也是在擁擠街道的歡呼聲中,伸出頭來發現真相的嗎?我童年時代播下的“初元正覺”,重新複蘇。
童年時代的目光,純淨而冷靜。因此,他們說我“冷眼旁觀”,並不誇張。種種“外惑”的邪光都是有熱度的,我當時埋頭英文是想借用一頂外國草帽,來遮斷那些邪光,讓冷眼始終是冷眼。
首先看不下去的,是那一堆不符合身邊事實的大話。
當時的大話,鏗鏘豪邁,氣勢如虹。大意是:環視全球,唯獨我們最好。貧困的小國水深火熱,等待著我們去援助;富裕的大國氣息奄奄,等待著我們去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