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覺的種子(3 / 3)

對此,我的冷眼提出了疑問:我們最好?那麼請問,我的父親關押在哪裏?我的叔叔掩埋在哪裏?什麼地方能找到可以讓我們全家老少活命的口糧和寒衣?什麼時候能讓我們的街坊鄰居、親戚朋友免遭批鬥和抄家?

接著看不下去的,是那一堆不符合語文課本的口號。

當時的口號,都粗陋鄙俗,完全跌破了每個年級語文老師劃定的文字底線。後來才知,這是為了抵擋國際話語,故意追求低智。當時傳媒上最流行的句子有:“鬥私批修不過夜,狠鬥私字一閃念”;“心往一處想,汗往一處流,眼往一處看”;“隨身帶選集,開口是語錄”;“誰敢絲毫不忠,交給革命群眾”;“一鬥二批三洗澡,洗淨汙泥就是寶”;“哪裏有演變,砸個稀巴爛”……這,居然是一個文明古國、一個世界大國的官方話語?我想,即使是我們小學的何老師看到我們寫出這樣的句子,也會無地自容,因為學生讓她丟臉了。

這兩點,是我從一開始就看不下去的。熬了兩個月,它們依然猖獗,我就覺得一定在背後隱藏著一個根本原因,於是就不放過了,一路邊看邊想。

我的思考和發現,我後來在《文化之痛》一文中曾經詳加論述,這兒就不再贅述了。

看穿,有可能陷入頹唐,也有可能提升勇氣。我選擇的是後者,因為耳邊時時響起那個看穿“皇帝新衣”的孩子的喊叫聲。

但是,看穿和勇氣之間還有不少距離。

那個看穿“皇帝新衣”的孩子的叫喊,其實隻是誠實,而不是勇敢。若想上升為勇敢,他還要繼續努力。

據我本身的經驗,對於被自己看穿的一切,不要輕易放過,而是要繼續看下去,並且讓自己的目光漸漸發生變化。

先由“畏視”變成“平視”,然後再由“平視”變成“逼視”和“透視”。終於,抵達了“輕視”和“俯視”。

對氣勢洶洶的對象能夠“平視”,那是從最初的驚嚇中找回了自己。“逼視”和“透視”則讓自己成為一個嚴峻的觀察者和思考者。觀察和思考的結果,是發現它們的本質,以及本質背後的虛弱,那就可以“輕視”和“俯視”了。

我想,世人對於一切不良外力,都不妨完成這一番目光轉變。隻有這樣,才能真正走向無懼。

在這整個過程中,最有趣的一環,是發現它們的虛弱。這一發現,讓自己如釋重負。

我是怎麼發現它們虛弱的呢?

回想起來,是從以下三點打開口子的。

一、那些大話和口號在很短時間內就被大家膩煩了。多數人雖然還沒有像我一樣質疑它們的內容,卻膩煩它們的重複、空洞、平庸。一膩煩,便聲勢大減;

二、也許它們都會從一開始就掃蕩一切異議,因此它們很快成了“沒有對手的殺手”。其實對手到處都是,但它們找不到了。找不到對手的殺手,就什麼也不是,天天向空氣擺出掄拳姿態,終於由無聊走向頹廢。

三、它們的權力圈子很小,按照權力發酵的周期,很快發生了互鬥。互鬥各方,都會向民眾求告同情。這一來,它們與民眾之間的強弱對比就發生了逆轉。

發現了它們的這三點虛弱,我下垂已久的嘴角開始浮上了微笑。

一旦看穿,我的“初元正覺”也就上升到了“破災正覺”。至此,就應該有所行動了。

隻有行動,才能加持正覺,不使萎謝。

正覺來之不易,存之不易,我既然有幸與它相遇,與它長守,就沒有權利獨占它、獨享它,而應該讓它成為社會正義、人間正氣。

要讓個人的正覺成為社會正義、人間正氣,那就必須行動。

因此,我勇敢地往前走了,又小心地留意著路口、道岔和溝壑。

那時,我二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