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之惑(1 / 3)

災難,畢竟隻是一種特殊的遭遇。災難中的修行盡管重要,卻缺少普遍參照意義。

最有普遍參照意義的修行,一定出現在常態之中。

常態,就是世上多數人都會遇到的一般生態。

我原來以為,走出災難之後的步履必然輕盈矯健、從容自如,閱盡風雨的雙眼必然無憂無懼、無陰無翳。但是,情況完全不是如此。

一種看似極為正常的圖像出現在前麵,好像與自己有關,又好像與自己無關,卻有一點吸引力,讓你關注,讓你趨近,讓你貼合,然後又讓你煩惱,讓你猶豫,讓你迷醉。這,就是誘惑。

誘惑,一個接一個,組成了人生美麗的套環。但是,正是它們,把人生“套”住了,使人生變得既風生水起,又傷痕斑斑。

我所遇到的第一大惑,是官位之惑。

說到官位之惑,容易產生一種誤會,以為是指貪戀官位所帶來的權力、威勢、名聲、利益。社會上確實也有大量令人厭惡的“官迷”,讓人加深了這種負麵印象。

其實,對於比較正派的人來說,官位之惑,往往是為了回答別人的疑問。

例如:這個書生,有沒有實際工作能力?這麼多人,他用什麼辦法拉在一起?這個單位,他會從哪個起點著手整頓?當然,在這些問題前麵還有一個起點性的問題:大家會不會把選票投給他?……

我也遇到了類似的問題,卻又有點特別。

“**”宣布結束,並不是“**”真正的了斷。整整十年的負麵積累,使全國上下多數管理者、宣導者、監督者、審查者,都還是習慣於極“左”思維。“***”逮捕後,中央推行了一種稱之為“兩個凡是”的政策。結果,整整兩年,一切照舊,而我們編教材的事因此成了“清查目標”。清查者,恰恰就是當初主張“毀校、廢學”的那批人。為此,我每個月都向北京投書。幸好北京順應普遍民意派人到上海“複查”。我便從一個“清查目標”變成了“重用目標”。

因此,我突然被破格任命為上海戲劇學院院長,正是意味著北京對我在災難歲月一係列大膽行動的讚賞,對我投書的肯定,以及對我的“超高民意支持度”的呼應。

因此,我當時接受官位,其實是接受一種曆史判斷。

有人給我帶話:“中國的事不能說得太明白,一切都向前看吧,對你的任命就說明了一切。”

我說:“這個任命讓我作難了,但我知道這是社會良知的回歸,不能不勉強承擔。”

我相信,曆來像我這樣接受官位的人不少。看上去隻是個人的官位,卻是一種宏觀意義上的勝利。昨天還在爭執不休的是非,一下子被壓到了官位的椅子底下。坐在椅子上的人,立即成了裁判者、決定者、宣布者。聆聽他就是聆聽結論,追隨他就是追隨正義。因此,在很多暗昧的曆史關口,一些長期受屈的人取得官位,有一種不言而喻的痛快感。

這就是官位之惑的漂亮起點。或者說,是“官位之惑第一階”。

但是,正在痛快之際,突然發現,一些比較投機的極“左”派人物也都慢慢地在報刊上探頭探腦了。

我開始有點煩躁,繼而憂慮。我上任後發表的第一個施政報告《我們別無選擇》,從頭至尾充滿了“搶回一點時間”的緊迫感。我對極“左”派知之甚深,知道他們會用什麼樣的手段做成什麼。幸好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在整體上還是邪不壓正。

這個時候,我就不得不把官位捏緊了。

捏緊,不是怕丟失,而是怕低效。曆來的傳統,工作越是低效,官位越是牢靠。但我不想做這樣的官,而是要反過來,以最高效率來實現一個官位有可能出現的精彩形態。隻有這樣,才能把負麵勢力比下去,證明在中國,也有可能創建一流的文化,一流的藝術,一流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