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之惑(3 / 3)

——正是那個夜晚,那個名單,讓我想了很久。

不錯,我曆來反對誇張仇恨,也反對在不誇張的情況下仇仇相報,因為這是世間災難的主要來源。這位畫家,沒有采取任何報仇手段,隻是作了記錄,隻是投以目光,我覺得很有必要。

你可以責怪他心胸不夠開闊,未能一筆勾銷。但他寥寥幾句表述,已經說清了外部理由和內部理由。

外部理由,正如他所說,“‘**’的曆史已由他們這批人在偽造”。這是必然的,一切作惡者都想把惡漂白,反咬一口,改寫曆史,因此他們成了曆史的執筆者。對此,受害者無能為力,隻能保留一點點記憶和目光,這也算保留了一點畫家所說的天道吧。

內部理由,正如他所說,“我人生最重要的歲月都毀在他們手上了,我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這似乎是個人理由,但生命隻有一次,並不隻是屬於自己,因此也與天道有點關係。

讓我感動的是,這位畫家在他輝煌的創作上,始終沒有沾染任何仇恨的印痕。在他的筆下,人間總是那麼純真、可愛、恢宏、飽滿。世界重重地傷害了他,但他還給世界的卻是大善大美。

從那天開始,我也會在空閑之時,對自己心底的貯存,略為作一點整理。

我知道自己心中,不應該存在“仇人名單”。那麼,降低幾度,說成是“負麵心理名單”吧。

與那位畫家的名單相比,我的應該更少,因為畫家是一個感性人物,我則應該用理性更嚴格地篩選幾遍。如果篩選的結果一個也沒有剩下,那是最好了。

為了爭取這種結果,我咬著牙,憋著氣,在先前“排除條例”基礎上,再一次把篩選標準定得極端苛刻。

最後定下的標準是以下三條:

一、此人不僅嚴重地傷害了我本人,還嚴重地傷害了我的家人;

二、傷害必須延續二十年以上,至今沒有停止;

三、此人必須是一個權勢人物,拿著自己手上的權勢或依靠著背後的權勢行惡。

有什麼人能符合這三條標準嗎?

我不能不說:有。

有幾個?

四個。

這四個人,利用權勢剝奪了我父親的生存權,剝奪了我的名譽權,剝奪了我妻子的工作權。如此行惡二十餘年,在古今中外都罕見了。本想告訴我的讀者,他們是誰。但轉念一想,這樣的罪惡太容易燃起公憤,他們也有家人,家人應該無罪,那就隻好掩蓋名字了。曾想標示出姓氏便於敘述,心腸一軟也免了。

我隻能默默地把他們“關押”在我心底。“關押”的方式不妨柔美一點,於是把主使、高官、主編、編劇的姓氏,用諧音合成這樣一個名字:淺芳麗莎。

好了,我終於做了一件難事,完成了一次心理清理的實驗。

在心底“關押”四個名字,並不是把他們當做對手。他們身上的惡,是一種龐大存在的小小呈現,遠遠超過他們的個人責任。請看這四個人,我的淺芳麗莎,行惡二十多年都具有不合常情、不顧常理、不計後果、不知節製、不問天良、不避天譴的特點,似乎被一種“邪靈”控製了。一種來自時間和空間的負麵積累在他們身上爆發,他們本人也很可憐。

正因為來自深遠的負麵積累,他們身上所負載的黑暗具有巨大的破壞力,任何人都應該認真對待。

據最新科學研究,宇宙間的“暗物質”總是由“超重粒子”組成,重量是一般質子的1019倍。這種由“超重粒子”組成的“暗物質”,幾乎可以構成一個又一個的“微型黑洞”。一說“黑洞”我們應該有點緊張,因為科學家反複證明,這是宇宙間的無底大劫。

若以這種科學現象來比喻,那麼,人世間的那些惡,也是超重的暗物質,形成社會上一個又一個“微型黑洞”。

但是,就個人而言,自己遇到的“微型黑洞”,也有可能激發出正麵的精神力量。

星雲大師知道我受盡誹謗,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受辱,是為世界承擔苦難。”

那夜,我與他在一起圍爐守歲。他這句話,讓我領略了大乘佛教的宏偉本義。

除了這種宏偉本義,我本人對那些惡,還有另一方位的正麵感受。

那四個被“邪靈”控製的人,淺芳麗莎,以及被這個芳名蠱惑起來的人群,對我有益無害。

這是因為,我生命有可能遭到的最大禍害,並不是誹謗和受辱,而是分割和霸占。

我在上文曾經提到,我如果不選擇辭職,一定會在很高的官位上奔忙。即使辭職了,還會有許多名譽性質的名號、位置、會議向我殷勤招手。對此我很難徹底拒絕,因為沒有這一切,在我們社會將會寸步難行。不想寸步難行,就要“勉為其難”。

但是,這種“勉為其難”的後果是可怕的。我還會寫出那麼多書嗎?我還會走通那麼多路嗎?我還會發表那麼多國際演講嗎?我還會享受那麼多與妻子相伴的悠閑嗎?我還會沉醉那麼多古今中外的藝術嗎?我還會擁有那麼多讀者和聽眾嗎?

毫無疑問,肯定不會。

但是奇跡般的,我心中企盼的一切都來到了。

怎麼會這麼好運?

隻因為一些人幫了我。

誰?

就是我前麵所說的四個人和他們前後的那幫人。

他們深知把特權和謠言羼合在一起能夠產生什麼樣的孽力,因此也就有效地趕走了一切向我走來的腳步,阻止了一切向我發來的邀約。這就像在我的帳篷外麵掛了好幾塊“請勿打擾”牌子,讓我這輩子過得安靜、舒適、自在。

一點不錯,我畢生最大的恩人,就是他們。

這句話的另一種說法是:他們,是以敵對麵目出現的知己。

他們的每一個小目的,看似邪惡,但是如果我們不在乎,那些小目的一點點地聚合,卻變成了我們殷切企求的大目的。

即便是他們逼迫我妻子失業那件事,時間一長,也產生了正麵效應。我妻子不必辛苦地投入所謂“振興傳統戲曲”的文化自欺並隨之卷入一係列低俗泥淖了,而能一直保持著將東方美學融入現代節奏的悠悠興致,遠離風潮,安適身心,愉悅審美,長葆青春。她現在,肯定比依舊留在那裏,更貼近藝術本性。

另外,我們夫妻倆在受盡驅逐的流浪中,相依為命,相濡以沫,互為拐杖,體味到了生命的極致。

這也就是說,隻要此心光明,即使是遇到“暗物質”和“黑洞”,也能被光明照耀。

想起了王陽明臨終時說的八個字:“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因此,對於由仇恨引起的種種大惑、小惑,同樣“亦複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