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極之惑(2 / 3)

這也就是說,文明對人,具有開創意義。人類如果否定文明,那就是否定自身。人類如果背離文明的底線,那就與叢林中的禽獸蟲豸無異。

正因為文明如此重要,它就具有了讓人服從和仰望的理由。在遙遠的古代社會,它就變成了一種權力。當時的人們還不知道權力需要控製,更不知道如何控製,因此開始出現問題。而且,是很大的問題。

這種文明的權力,開始強加於人。既然握有文明的名義,強加者一方總覺得理所當然。就說傳說中的炎帝和黃帝吧,司馬遷說:“炎帝欲侵淩諸侯,諸侯鹹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軒轅氏即是黃帝,於是,黃帝就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與蚩尤戰於逐鹿之野。現在誰都知道,他們都是文明的創建者,但各方都把對方看成野蠻力量,隻把文明歸於自己。

因此,他們都因文明打在一起了,打的方式和結果,比野蠻更為野蠻。

因此,文明與原先自己想擺脫的野蠻“冤家重逢”,居然呼喚了野蠻,組織了野蠻,實施了野蠻,擴張了野蠻。

但是,文明在做這些壞事的時候,都舉著文明的旗幟,例如所謂“修德振兵”。舉旗者中,有部分是偽裝,大多數連自己也相信了。至於追隨者,基本上都相信。這就是實施野蠻所必需的愚昧。於是,在文明的旗幟下,野蠻和愚昧集結成了超強的規模,摧殘著人類自身。

其實,除了戰爭之外,文明的其他項目,也都會因自以為是,強加於人,欺淩弱小,與文明的主旨背道而馳。

這實在是人類從文明起點上就開始進入的一個誤區,悠悠數千年,越陷越深。直到今天,人類還在以最文明的理論,張揚著霸權主義、恐怖主義和窮兵黷武的民族主義。即便在小範圍裏,也習慣於用最道義的借口殘害對手,剝奪財富、悖逆人道。

十九世紀美國著名的人類學家路易斯·亨利·摩爾根用進化論觀點論述人類在古代社會中經曆了“蒙昧——野蠻——文明”的三個階段,他雖然注意到了這三階段的交叉和混雜,卻不知道其間的逆反和互包。也就是說,天真的進化之夢,隻是一種簡單化的概念分割,實際上,文明時時刻刻離不開蒙昧和野蠻,它本身就融化著愚昧和野蠻。

最早把這一點看透的,是二千五百年前的哲學家老子。

老子畢生立言精簡,未曾專論文明,卻對人們放在“文明”框架內的一切,都深深皺眉。例如,他不相信神聖、智慧、仁義、功利、孝慈,不相信善惡和美醜之間有絕對的界限,更不相信人們在不斷講述著的各種高尚概念。

他認為正是這些概念,這些名號,這些執著,以及由此引起的奮鬥、爭逐,把天下搞亂了。人類自以為明白了很多道理,其實是越來越愚昧。

按照他的理論,多說不如少說,甚至不說,因此他不說下去了。把這個問題充分展開的,是佛教,我在以後還要專門講述。

在我們的自身經曆中,文明主要是以教育方式、評級方式、閱讀方式、宣傳方式出現的。每一個方式,似乎都源遠流長,**堂皇,理直氣壯。其實,即便在它們最神氣的時候,也潛伏著自欺、自瀆的逆反力量。

最明顯的是,在教育中,文明的因素擴充為刻板的理念,分割成固化的組合,延伸成冗長的序列。這對於招收學生、開班上課是需要的,但是與文明的深層靈魂卻已嚴重脫離。

文明的深層靈魂,永遠處於生氣勃勃的創造狀態,所以必然是精幹、活躍、變動的。一旦刻板和冗長,“它就不再是它”。教育,在完成必要的基礎打理後,主要是讓學生按部就班地接受這種“它就不再是它”的課程。

從這裏開始,文明已走向了反麵。

據我研究,在那些古代文明的廢墟中,曾出現過很多學校、學園、教師、學生。那裏湧集過很多書籍、演講、辯論、評判。這一切,看上去是文明的強化,但當文明遇到嚴重侵擾,那裏並沒有出現過有效對抗。反而,由於連篇累牘,連早期文明的筋骨也被埋沒了。文明變得龐大、臃腫、繁瑣、艱澀,多數民眾都很難接受,必然地失去了群體支撐。文明,也就蹣跚難行。

這樣的文明,讓人畏懼,讓人厭煩,最後隻得讓人割舍,成為蒼苔斑駁的廢墟。

其實,隻要看看今天大學裏的那些教材,那些課堂,那些論文,那些職稱,大體也能推知古代廢墟的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