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極之惑(3 / 3)

即便在和平年月裏,文明也會以曆史來積聚仇恨,以理想來培養激進,以邏輯來鼓勵偏執,並不斷地擂響既有節奏又有旋律的鼙鼓。

我在中東和南亞看到的那麼多恐怖主義的訴求,追根溯源,大多是因為這些地方文明的層積太厚,裂解的次數太多,形成了無法填平的深溝和險穀。

在聯合國發布成立以來第一份文化宣言的當天,我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幹事有過很長的公開對話,其中提到因文明過度而造成文明衝突的“逆反規則”。我舉了一個經常可以看到的例子。

我說,上海的一個居民社區,百餘年來五方雜居,早已朝夕與共,甚至多有通婚。這一天突然來了幾個文化學者,調查社區百餘年來不同的移民成分;追索來自不同省份的人有過多少次衝突、毆鬥、訴訟,其中又有多少冤屈和不公;接下來,他們又統計不同族群子女們成才的比例,犯罪的數字……在這個基礎上,他們寫出一篇篇報告和論文,在各種刊物發表。不難設想,這幾個文化學者一年下來,這個社區會變成什麼模樣。

把這個社區放大到整個城市、整個國家、整個世界,情況也是一樣。“文明的衝突”,起因全在文明,而結果卻是野蠻。

人們總以為,文明的基點是“真相”。但是我在耶路撒冷看到了,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所說的“真相”千差萬別。投入的學者越多,麻煩也越多;發掘的曆史越多,衝突也越多。這中間,凡是文明所包羅的一切,例如曆史、宗教、音樂、詩歌、建築、習俗,都卷到了裏邊。彼此都認為對方“不文明”,而兩方恰恰都在文明裏邊,而且都是鑽得很深的文明。結果如何?全人類都看到了。

那夜在尼泊爾山麓的爐火燭光間,我一會兒以大比小,一會兒以小喻大,終於看破了這個原先最不願意看破的“文明之惑”。

回顧自己一生,一直在學習文明、追求文明、尋訪文明、呼喚文明,總把希望寄托在某些學校、某些課程、某些書架,以為在那裏可以找到排脫困厄的天國。但是,諷刺的是,我們的父母長輩所蒙受的種種折磨,全都來自於那些文化不低的人群,無一例外。我和妻子幾十年間遭受那麼多誹謗和驅逐,也都來自於充滿嫉妒的文明群落。我們躲,我們逃,終於存活在尋常市井間,那裏有一些憨厚的“白丁”,向我們伸出了手。

與我剛剛經曆過的那些文明故地相比,尼泊爾也算是“白丁”。但正是在這裏,山清水秀,天籟無邪,讓我靜靜地深思。

我撥弄一下火爐,又移動了一下蠟燭,立即想起,早在家鄉老屋,我還不太會走路的時候,就有這樣的火爐,這樣的蠟燭。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了,雖然不是家鄉,卻是家鄉的光,家鄉的暖。在兩重爐火燭光間,中間的許多名目,可以刪掉吧?

那夜想多了,疲倦地入睡。第二天一早,涼風滿屋,光華滿目,不知身在何處。立即起床,在窗口就能發現,被朝陽照得熠熠生輝的,便是喜馬拉雅山。

我連忙出門,久久仰望。這才是偉大的山,真實的山,把地球壓穩的山,讓人類安心的山。它沒有語言,沒有表情,沒有喧鬧,巋然不動,雄偉俊俏。對比那些橫亙在世人心中的一座座錯覺之山,例如前麵排列過的權位之山、名聲之山、財富之山、潮流之山、恩仇之山,以及昨天晚上剛剛在我心中矮下去了的文明之山,什麼都清楚了。

從喜馬拉雅山的山麓出發,我還要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叫藍毗尼,佛祖釋迦牟尼誕生地。我這一路,除了考察一個個文明廢墟外,還朝拜了很多宗教勝跡,尤其是佛教勝跡。朝拜的路程與一路廢墟漸漸產生了對接,使我終於沒有暈眩。

不錯,在看破種種“大惑”的過程中,我一直在尋找精神領域的喜馬拉雅山。因為我知道,破而不立,必然導致精神崩潰,就像我們早年見到過的那種推倒一切的“大批判”,為妖魔鬼怪讓出了空間。

真誠的“立”,應該從個體生命開始,首先從自己開始。但是,自己的體驗和見識畢竟狹隘,因此必須虔誠地拜訪一切曾經“大立”的聖賢和智者,向他們“問道”。

我的“問道”,不分國界。早年完成的一係列學術著作已經表明,我對西方的人文哲學並不陌生。但在這霜鬢之年卻要坦言,對天地人生最高智慧的揭示,主要在古代東方。

這就構成了本書的基本構架:先“破惑”,再“問道”,然後,就可以陳述我是如何安置自己心靈的了,謂之“安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