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際胤秘也到船頭上來觀看,意欲調停此事,聽見他將自己水手罵了一回,隨拿錢來賠償。暗想此人舉動大方,諒來定是一個豪傑,隨向船婦道:“小小船槳,能值幾何?焉可破費他主人賠錢,待我多賞你一二兩銀子便了。”船婦忙即將錢送還過去。張君可連連拱手道:“適才冒犯寶舟,原是小弟快船水手粗魯,先生既不見罪,又將小弟所賠之錢送還,反使小可愧感不安,望乞示尊姓大名,以資銘感。”胤秘連忙以禮相還,答道:“這些小事,何足掛懷?在下姓劉名宇,乃直隸順天人氏。不敢動問仁兄上姓尊名,貴鄉何處?”廷懷忙道:“小弟是本處蘇州人,姓張名廷懷,字君可,因欲去探望相知,不期得遇劉兄,實乃天緣湊合,斷非偶然。古人雲: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蒙不棄,何不請過小舟,一同前往,俾得少盡地主之誼,實乃三生之幸。”
胤秘舉目將他一看,見他儀表非常,年約三旬,眉清目秀,麵如滿月,聲音雄亮,舉止端方,此人必是英雄,何妨與他結識,觀其品格,以便日後為國家出力,豈不為妙?立定主意,答道:“足見張兄雅愛,隻是小弟未經拜訪,造次相擾,殊切不恭,容日到府拜候奉陪如何?”這張廷懷天生一對識英雄的巨眼,一見胤秘龍眉鳳目,滿麵威儀,年紀與自己相仿,談吐間,聲若洪鍾,目射神光,氣宇軒昂,居然是一個王侯品貌,一心要與他結納,焉肯輕輕錯過?忙即走近船旁,一手挽著花艇船邊,踱將過來,躬身施禮,口稱:“劉兄若果如斯客套,非像你我英雄了。”胤秘還禮道:“既承雅愛,焉可再辭?”隨即攜著手同回快艇中來,步進中艙,從新見禮,分賓主坐下。見艙內陳設,與那小花艇,格外不同,所有名人字畫、古玩幾桌色色華麗。水手及使用下人,約有二十餘人之多,獻罷茶煙,廷懷吩咐將那小花船,扣在自己快艇後,一路遊玩,要到得月樓寮中,去訪姑蘇名妓李雲娘、金鳳嬌諸姐妹去。水手遵命,飛槳便往。一麵擺點心、糖果、圍碟等物,放在紅木桌上。廷懷恭請高兄上座,彼此謙遜一番,方才就坐。
二人談論經論,略用茶點,廷懷指點沿途經曆景物,一切湖裏繁華,證今評古,自吳王建業、子胥築城至今,本朝所有先後賢人,胤秘層層考博。那張廷懷談論風生,百問百答,極稱淵博,廷懷有所難辨,胤秘亦詳為講解分明,彼此言語投機,各恨相見之晚。說話之間,船到得月樓一帶娼船之前,快船水手將船扣好,將近萬字欄杆旁邊,胤秘舉目看時,見一字兒灣泊著許多畫棟雕梁、鋪金結彩極大的花船,大者高約丈餘,長四五丈,艙內均建層樓,橫闊丈餘或八尺不等,四麵花窗,色樣奇巧,窗內鑲嵌玻璃,船頭翠綠欄杆,上麵挑出五色花綢遮陽,簫管琵琶,擺列船頭,鴇兒與一班弦索手站立一旁,一齊與二位大爺打躬作揖。張廷懷攜著胤秘手,踏過船頭,李雲娘早已迎到艙門,笑道:“今日什麼風,吹得二位大人來此?”慢舉金蓮,上前萬福。二人亦以禮相還,行得艙來,廷懷忙尊劉兄上座,三人謙遜一番,方才分賓主坐下。丫鬟捧上三蠱香茶,就在旁邊侍候裝煙。
胤秘看那艙中,陳設極富麗,兩旁掛著許多名人題贈的詩詞。留心看這李雲娘,倒也十分標致,眉如新月,眼若秋波,麵白唇紅,腰肢婀娜,體態輕盈,雖不及沉魚落雁之容,也有六七分姿色。隻見她輕啟朱唇,請教這位貴客:“上姓尊名,貴鄉何處?”廷懷忙道:“此位敝友,乃北京人,姓劉名宇,適才路上相遇,傾談之下,遂成莫逆之交,特地邀來拜訪,博覽群芳。諸姐妹中,準人才貌稱著者,請來一會,以盡今日之歡。”胤秘連忙遜道:“豈敢,豈敢!小可不過奉陪張兄到此,以圖一夕之歡,望勿見笑。”雲娘答道:“素仰尊名,幸蒙光降,何樂如之。但敝姐妹中,難言才貌,誠恐辜負雅意,切勿見怪。”
說著,鴇兒早已聽見有新來北京大客,又是張員外好友,自然都是闊客,既要博覽姑蘇名妓,即刻將左右鄰船幾個有名的,一齊裝扮得如仙子一般,送到雲娘艇裏來。一同上前,與二位客人見了禮,兩旁坐下,就中有一個姓金名鳳嬌,年方二九,生得五貌花容,頗稱蘇州水陸教坊中班頭領袖,雖則她貌如蘇小,才勝薛濤,還在雲娘之上,隻因她性情驕傲,恃才做物,不肯做那迎新送舊、轉臉無情之態,即如富翁張員外,稍有一言不和,她就冷淡如冰,不肯曲意承歡,以圖寵愛,諸如此類,與客無緣。雖然才貌超群,反落諸妓之後,今聞直隸高客人要訪才貌雙全之妓,諒必此人不俗,特意前來一會。見有龍鳳之姿,天日之表,氣概不凡。暗想這客人品貌,不知他勝懷如何,一試便知。
彼此談了謙遜之言,鴇兒請到酒廳赴席。一同步進中艙,當中圓桌上排了滿尊筵席,兩邊弦索,五音齊奏,絲竹並陳,卻也華美。於是坐下,共倒金樽,酒至數巡,是晚乃七月初旬,暑氣仍甚,但見銀河月色,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高聲朗誦,胤秘偶然想得一聯,乃道:“良朋相對,酒興初濃,詩詞以記其盛”,高聲念曰:“新月如舟,撐入銀河仙姐坐。”廷懷不假思索,對曰:“紅輪似鏡,照歸碧海玉人觀。”金鳳嬌即喚侍婢小英,拿了文房四寶,放在案上,提起筆來,寫在花箋之上,彼此稱賞一番。
胤秘見鳳嬌寫得筆走蛟龍,十分愛她。張亦隨即想出一聯,提筆寫在箋上道:“六木森森,桃梅杏李鬆柏。”高天賜接口曰:“四山出出,泰華嵩嶽昆侖。”廷懷大加讚賞,倍相敬重。是日天氣炎熱,扇不離手,鳳嬌將其手中金麵紙扇,求貴人大作一題,胤秘接過扇兒,鋪在桌上,一揮而就,意存規誨,指點迷津,見八句七言詩詞詠道:
體態生成月半鉤,清暢快心愁。
時逢炎熱多相愛,秋至寒來卻不留。
質似紅顏羞薄命,花殘紙爛悔難謀。
趁早脫身休落後,免教白骨望誰收。
金鳳嬌接過看完,感激道:“賤妾久有此心,恨未得其人,今蒙金石良言,這詩當為妾座右銘,以誌不忘。”胤秘道:“急流勇退,機不可失,願各美人勉之,今日之會,殊快心懷,張兄何不就將美妓為題,作詩以見其概如何?”張君可遵命,提筆寫道:
二八佳人巧樣妝,洞房夜夜換新郎,一雙玉臂千人忱,半點來唇萬
客嚐。
做就幾番態,裝成一片假心腸,迎來送往知多少?慣作相思淚
兩行。
李雲娘見道:“郎君所見不差,我輩心腸,原是假的,未可一概而論,此中未嚐無人,當日李亞姣之於鄭元和,賣油郎之遇花魁女,若杜十娘之怒沉百寶,倒是李生辜負於她,其餘為客所累,指不勝屈,安可不辨賢愚,不分良莠乎?”金鳳嬌道:“不應如此說,應罰一杯!”於是複歸席上,再倒金樽。飲至更深,張君可仍在雲娘船內歇宿,胤秘就與金鳳嬌攜手,到她舟內談說,吟詩下棋,不覺天明,略為安歇,次早起來洗麵,仍到雲娘船中相會,略用茶點。君可取出紋銀二十兩,作為纏頭之費,另付席金五兩,賞賜門廳弦索手、侍候人等三兩,總交雲娘支結。二人攜手作別,走出船頭,二妓與鴇兒一齊送出來,再三叮囑後會之期。高張二人下原來之花船快艇,站在船頭,兩下問明住址,殷勤作別。
胤秘來到岸邊,賞了花艇三兩銀子,連賠船槳在內,回店與幕雪說知昨晚之事。用過早膳,換了衣裳,同幕雪往張家莊而去。門上侍從人等,認得主人新交貴客,連忙報入書房,廷懷大喜,相迎入內,三人見禮,分賓主坐下,茶罷細談。胤秘道:“你我既是相投,如蒙不棄,張兄何不結為八拜之交,豈不為美?”君可道:“小弟久有此心,未敢造次。”令家人備辦三牲酒禮,拜為生死之交。排定年庚,胤秘小廷懷,但是胤秘身份尊貴隻能胤秘為兄長,。大排筵席,在書房款待,差人隨日清到客棧搬行李雜物,就在張家莊內安歇,每日飲酒,甚為舒暢。
一日,張廷懷出外,幕雪不在跟前,胤秘一人獨坐不快。舉步出門遊玩,直往大街而行,不覺到了一所大莊院。抬頭一看,真乃樓閣連雲,雕梁畫棟,邁步進至大門前觀望,方知劉家相府,心中一想,此間莫非是李衛家中麼?再看門上寫著:“天下第一家”五個大字,胤秘一見大怒,想什麼人家,何得為天下第一家,自己乃貴為王爺,富有四海,方不敢為天下第一家,你如此妄稱,毋乃自己太大。微思此匾,必有緣故,不若待進去查探明白。舉步行進大門,即問把門老者,將胤秘名片拿出,讓他進內稟知。少頃家人出來,稱說:“家爺相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