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1 / 3)

夜半, 李悠和甄業章的小師弟同時醒了。那小劍修低頭見自己綁在手上的七枚玉牌,抬頭見李悠,頓時又陷入悲與憤當中, 又要禦劍砍他。

紀信林隻得再令他睡著,施完針他心有不忍, 扭頭問李悠:“你要不要繼續睡?”

李悠修為弱,受九劍重創, 昏睡時還好, 一旦清醒那些傷痛也跟著複蘇,紀信林平日嘴刁, 說到底還是醫者仁心。

“謝謝……不用。”李悠恍惚地答了,說話間感覺腮邊疼癢, 他伸手想去碰,讓紀信林攔了。

“別亂碰,你臉毀了, 別蹭掉我上的藥,費了牛鼻子勁調的。”

晗色聽到這話眼睛酸澀,看不到也下意識地偏過了頭。這時手背上傳來微涼的輕觸,那啞巴問他:【你可憐他?】

晗色不想理他,在黑暗裏獨坐著。他不知道這股難以言喻的深愴是不是同情, 倘若真是同情,隻對李悠一人麼?

甄業章問起李悠關於高塔獻祭的事,李悠一無所知, 他便問起了李鳴潮:“你既是他隨從,關於他的經曆、性情、行蹤總該清楚。”

李悠發了半晌呆,才慢吞吞地說起他的事來。隻是他笨拙木訥,從他視角講述出來的李鳴潮也變得和他人眼中的不一樣。

紀信林認為那廝狡猾, 晗色認為瘋癲仇世,李悠眼中則變成了抽象的一個好字。少爺是好人,少爺脾氣好,少爺待他好。

“小時候,村裏人祭神,讓我去當貢品,少爺不肯,他替我去……”

紀信林忍無可忍,打斷了他夢囈一樣的敘述,將死於高塔的劍修和合歡宗修士的事掰扯給他聽:“這是個連自己同門都能設計殺害的人!好什麼?那是個板上釘釘的屠宰手!”

說著紀信林又有些著急,高聲警告他:“你最好拎清一點情況,來日,我們要將你押回仙盟去的!你要是再說那家夥好,你定然要被當成他的同盟,到時別說在你身上戳九劍,你就是有九條命都不夠死!”

晗色被他的高聲震得心弦勒緊。

“他不會平白無故的,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也想問問他,可是……”李悠呆板執拗,喃喃低語道,“他不在了。”

四項陷入一陣寂靜,無力感蒸騰如霧。晗色原本也想問些困惑,比如李鳴潮斬情根,李鳴潮設想中的神的麵容和李悠一模一樣,此刻卻悵然若失。

“不在了”——獨活聽起來多孤獨。

他搓了半天指尖,忍不住輕問:“他把你留在地下室裏,臨走前有跟你說什麼嗎?”

李悠低頭看自己的手,雙手經脈被挑斷了,已然無法再成為修士:“他就讓我好好待著,他說他會看著我,一直看著我……我不明白少爺怎麼食言了……”

晗色也想不透李鳴潮究竟怎麼看待他,啞巴旁觀須臾,蹭過來在他手背上寫:【李的意思是,他會帶著他活著,不會帶著他去死。這很合理,並不矛盾。】

“你怎麼就知道?”

【我就是知道。】

顯而易見的自負,我活著時庇佑你。顯而易見的自卑,我死時送你良人。

小劍修情緒不穩,甄業章收了他的玉牌,他才正常了許多,看見李悠時不會衝動地喊打喊殺,但也不時恍惚,通紅著眼睛憋氣。甄業章沒轍,便決定先同路,他看著師弟,紀信林看著李悠,用一截捆仙繩把自己和關注對象各綁一隻手。

啞巴也想這麼幹,以便帶晗色走路,結果是一頓胖揍。

天亮眾人便離了村子,和原本的村民所去南轅北轍,村人入千山,他們將入都城。

晗色跟著其他人的腳步走,中途休息時琢磨著不太對,便借故找紀信林,小聲去問他:“甄仙君傷得很嚴重嗎?我記得最開始遇見他的時候他拽了吧唧的,修為強得一批來著。”

紀信林滿腹傾訴欲,拉著他便嘰嘰咕咕說小聲話:“重,身心俱疲。被那黑蛟引的雷劈了是小事,關鍵是去搜黑蛟的魂又被長老們搜魂,搜魂術一去一來把他反噬得要死。而且我不知道他在黑蛟的記憶裏看見了什麼,隻覺得他跟以前大不一樣了。”

晗色不關心別的:“他傷真那麼重,那是誰來把我從地下室裏撈出來的?”

“就他和狐大仙嘛,我是不行的,然後他倆就都……”紀信林說到這拍了下自己的嘴巴,“我丟!他們原本不讓我說的。”

晗色感慨萬千,歇完繼續磕磕絆絆上路時,潛離跳到他的肩膀上來:“曹匿,我走的累,在你肩上歇一歇,我可以給你指路。”

晗色伸手去擼小狐狸,又酸又軟地誒了一聲。

來時他運靈飛了不到半天就到了山村,光靠兩條腿停停走走則要耽誤許久,好在潛離認識路,指揮著他們繞近路,趕在天黑前到了最近的邊境城。

紀信林如今是他的迷弟:“狐大仙就是狐大仙!哎呦可算是到了,再走我要餓死了,那叫蘆城啊,狐大仙你去過對吧?”

甄業章摁著身上傷吸著氣,真情實意地也道起謝來:“多虧了前輩,今夜終於可以找個地方安穩地歇下了。”

潛離在晗色肩上搖著尾巴應了一聲,隨後就把自己縮小成巴掌大躲進了晗色的衣襟裏:“借你衣懷躲躲,免得進城時惹人矚目。”

晗色一口答應,進了蘆城後,依稀感覺到小小狐狸在他衣懷裏抖。

雖然漸入了夜,蘆城裏的長街卻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紀信林像第一次入城的鄉巴佬不住稱奇,勾得晗色心癢又惶惑。他也想看看繁華的人間紅塵,可這看不見的紅塵裏腳步聲太多,潛離沒出來指路,他隻得跟緊紀信林。

李悠一路都恍惚,見此輕輕地牽了他的袖子。

甄業章餘光注意到,買下了一隻花燈遞到他手裏:“曹匿,這裏的花燈很精巧,我想你會喜歡的。”

李悠便鬆開了晗色的袖子,晗色感覺到了,他摸著花燈的持柄,好奇地摸了又摸:“花燈長什麼樣子?”

他的視線在花燈和他的臉上來回:“花燈有六麵,各勾勒了顏色樣式不同的花,它隨風輕轉,映照的花影不同。”

晗色設想了一下模樣,唇角揚了起來:“那就是流光溢彩了。謝謝你,看不見我也很喜歡。”

啞巴獨立於所有人,他也溜溜噠噠地在街道上買了一隻花燈,買回來看見這一幕,便自己輕搖花燈。滿長街的燈都是花,隻有他手裏的燈畫的是綠油油的小草,賣燈人說是畫殘改的。

殘得獨一無二。

是夜甄業章找了客棧帶大家留宿,並購置了新的衣物,隻有啞巴自己住單間,其他人都倆倆同住。

夜深,晗色閉著眼睛打坐積攢靈力,巴掌大的小狐狸突然從他懷裏鑽出來:“曹匿,你且休息,我出去一趟。”

“潛離,這麼晚你要去哪呢?”

“去我給他收屍的地方轉轉。”潛離舔舔顫抖的爪子說,“我愛人死在這裏。”

晗色安靜了好一會,摸索著拍拍小狐狸:“不要睹物太久哦。”

小狐狸輕嗚兩聲應和,轉身跳出了客棧房間的窗戶。

晗色在深夜裏獨坐了許久,想來想去還是起了身。他摸到放在床前的新衣服,脫下身上的破衣爛衫,把那新衣胡亂套上,下床時摸索走過茶桌,摸到放在桌上的花燈時默念了幾聲對不住。他開門出房間,輕敲隔壁紀信林的房間。

敲了好一會,紀信林睡眼惺忪來開門:“曹匿,大半夜不睡覺幹嘛呢?”

“身體疼得睡不著,沒辦法隻能來找神醫你求助了。”

“哎呦神醫……哈哈進來,神醫幫你看看。”

“那李悠呢?”

“哦紮了兩針睡在另一張床上……”紀信林喜滋滋地摸銀針,話還沒說完隻覺一隻手貼上了後背,隨即意識一飄忽,啪地倒在了桌子上。

晗色朝他合手不住鞠躬:“罪過罪過,對不住對不住。”

他摸索著找到屋子另一邊的床,摸到了李悠的胳膊,再從懷裏找出乾坤袋,拿出靈珠慢慢捏碎,將全部靈力渡入他靈脈中。誰承想這李悠的靈脈有幾處被挑斷了,他隻好把靈力引到他心脈處。

李悠被迫醒來,茫茫然地問他:“仙君?你來這做什麼啊?”

晗色用大量靈力助他修複外傷,抿了抿唇:“你曾說過到哪都是活著,現在我想問問你,李悠,你想活著麼?”

李悠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仙君……你是想救我嗎?”

晗色摸了摸耳朵:“對。我想遵循我內心的想法,我不希望你被仙盟折磨而死,那仙盟聽起來不是個好東西。”

“仙君,那你能告訴我,我現在算是活著麼?”

晗色以為他說自己的身體:“你的傷雖重,但現在不至於危及性命,也許以後不能呼風喚雨,但作為普通人生活著不是問題的,別擔心。”

“可是仙君,我一點也不覺得疼。”李悠搖頭,他牽過晗色的袖子,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腦袋上,“我這裏麵好像空空如也,看見了又看不見,聽見了也聽不見,流血也並不覺得疼。我隻是很空,身體裏一切都沒了。仙君……你能明白麼?”

晗色如遭重錘擊脊,久久不能回過神來。他在黑暗裏想起了在鳴浮山的洞穴裏,等著囂厲來解釋的時候。

“我明白。可我空了許久之後,還是走出來了,山外天光璀璨,哪裏都是我的路。”

李悠點點頭,又搖搖頭:“仙君,我看不到路。少爺在時,我看他就像望月,我知道他一直在那裏。我現在沒有月亮了,我不知道方向,不知道走路了。我現在怎麼樣都好。去仙盟,去接受審判,傷我,殺我,都好。”

晗色緊閉著眼睛,破防的眼淚還是從眼角淌落。

情緒低落時,窗戶上傳來輕輕的敲窗聲,晗色心髒差點跳出來,猛的回頭道:“誰?”

腳步聲輕悄過來,他緊張地聽了一會,差點要冒肝火,帶著淚低聲哽咽地罵:“臭啞巴!你怎麼跑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