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半個世紀的坎坷曆程中,有三位人物舉手投足都影響到中國曆史的走向,而這三位人物到現在為止,在曆史上卻都留下不小的罵名。這三個人就是慈禧太後、李鴻章和袁世凱。而袁世凱尤其特殊,他不止在晚清政局中一柱擎天,還一手開創了民國的政治版圖。
曾幾何時,袁世凱是中國統一和穩定的強有力象征,不管是土崩瓦解的大清王朝還是嗷嗷待哺的中華民國,都將他視為自己的救世主,但轉瞬之間,他成了“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既是大清朝的“亂臣賊子”,又是中華民國的“不赦罪人”;當年,他曾以孔武有力、深謀遠慮的民族英雄的剛健姿態登上大清帝國的政治舞台,而當謝幕來臨,他已經是“賣國求榮”、“不惜以一己之私害及天下”的無恥政客的活標本;他領導和推動了清王朝最後的、公認為成功的改革,積累了巨大的政治聲望和權勢,卻於聲望正隆之際突然被放逐。在其最後十多年詭譎多變的政治生涯中,他謀取了足以“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的極峰地位,但即使在他處在權力巔峰時,對他的惡毒詛咒也和對他的讚頌之詞一樣多;每一個見識過他手段和才幹的人,不管這些人多麼剛愎自用自視甚高,都不得不或明或暗地佩服他傑出的領袖才能和超凡的魅力,然而,即使那些不遺餘力讚頌他的人中,也從來沒有人敢公開稱頌他是一位真正“德配天地”的“偉人”,因為,據說他實在是“不講道德”。而這位根本不符合儒家正統史筆弘揚標準的大人物,卻極為熱心地弘揚孔孟之學。最具諷刺意味的是,對這樣一位以建立不世“事功”自勉而且自詡的人物,後世史家卻一再以道德判詞來痛貶,對他的事功幾乎不屑一顧,對他的敗筆卻一書再書。他是一個“陰謀家”,是一個“偽君子”,是不折不扣的“竊國大盜”——先竊清朝代以民國,後竊民國代以洪憲王朝。然而,我們看到,在他的時代,有多少叱吒風雲、精明超卓的偉人如孫中山、宋教仁、黃興,如梁啟超、章太炎之輩,都被這個五短身材的小個子玩弄於股掌之間!更不用說那些在他死後橫踞樞要、胡作非為的大軍閥們在他麵前多麼恭順了。
他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居然有如此驚人的“騙術”和“盜術”?當世和後世的人眾口一詞斷定袁世凱“善作偽”,可是,如果人人都說這個人“一生作偽”,那麼,什麼樣的袁世凱是“真正”的袁世凱?又有誰“認識”“真正的袁世凱”?
“曆史”在中國人的生活中占據著如此重要的地位,以至於我們賦予了它多得數不清的任務,它成了城頭變幻的“大王旗”,翻覆無常,是政治風雲中的“如意金箍棒”,可長可短,宜細宜粗,還可以附會上五彩繽紛的各種細節。但不管怎麼變,它總之還是一根被人不斷揮舞若有所指的棒子。“袁世凱”這個名字就是一根絕好的棒子,它橫掃那些“獨裁專製”的“民主對頭”,棒喝那些私欲膨脹的“政治野心家”,更直指那些“賣國求榮”的“民族罪人”。
在活生生的曆史人物成了別人筆頭或紅或黑的墨水的時候,在這大棒飛舞之際,還有多少人去探究,袁世凱為什麼要簽下那麼一個臭名昭著的條約?他從這一票“賣國”買賣中又得到了什麼好處?又有多少人還去計較袁世凱一生為抵擋日本對中國的侵蝕和侵略而付出的心血,還有多少人記得他曾經也是聲名顯赫的“抗日英雄”?因為戊戌政變中的角色,也因為洪憲帝製的複辟,袁世凱成了開慣了曆史倒車的“搗蛋司機”。當我們將袁世凱“稱帝”的演出視為鬧劇,而不是悲劇之後,再也沒有人關心,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別人有資格操縱中國這輛大車,當然更沒有人去關心,他開的是一輛什麼樣的破車老車、這破車是行駛在怎樣崎嶇曲折的路上。我們對曆史人物的理解偏頗到這樣一種程度,以至於,如果今天我們說袁世凱其實是中國現代化事業的一個“偉大開創者”,會有為數不少的人斥之為謬論,如果有人說他其實還算一個“愛國者”,那就更是“顛倒黑白”。
然而,曆史本來就不是一幕幕黑白影片,相反,它是一幅幅五彩斑斕的彩色照片。我們看到什麼樣的曆史圖像,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們是不是“色盲”,也取決於我們怎麼剪輯和解釋這些彩色的圖片。
袁世凱結束了一個長壽的王朝,也創立了一個短命的王朝。
他終結了一個時代,也開辟了一個時代。
他撐起了晚清最後十年的政局,也參與開辟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的政治版圖。
曆史曾經以他為分界線。可是,多少年來,對這樣一位曆史大人物,我們實在談不上有多少真正的了解,對他留下的 “曆史遺產”,我們不加審視地唾棄,甚至視而不見。我們已經習慣了袁世凱僵硬的漫畫式的臉譜,對他的生動表情已經感覺陌生而奇特。曆史的書寫已經在他臉上描上太多的油彩,要認識那臉譜下的麵目,也許成了永遠都無法完成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