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轉車時,曾娘叫巧巧坐在行李上等,她領小梅、安玲去解手。曾娘囑咐巧巧:不要亂跑,現在拐賣婦女的壞人多得很。巧巧使勁點頭:不亂跑。連她遭了白眼、嗬斥,曉得自己給曾娘擱得很不是地方,正在兩排椅子中間,礙人事,絆腿絆腳,她也絕不挪動。隻恨不得把本來也不占多大地方的身體縮作一團,恨不得就縮沒了。巧巧跟所有的鄉村女孩一樣,頭次走西安這樣的大碼頭,渾身都是一個知趣。?巧巧的視線落得低低的,低得隻看見人們的腳和一截小腿。腳和腿都是要直接趟著巧巧過去的樣子,突然出來個絆腳的巧巧,人就牢騷一句:討厭!或:咋回事?!或:真會找地方!巧巧隨他們討厭她去,就是不動。廁所大概很遠,已有兩班火車開了,曾娘她們還沒影子。曾娘會不會把她自己和小梅、安玲弄丟了呢?又想,怎麼可能。曾娘是大地方人。是深圳人。一口官話既聽不出南腔又聽不出北調,又是不調不稀、均勻地摻攪起來的南腔北調。黃桷坪的人都說曾娘跟華僑一模一樣,而黃桷坪沒一個人見過華僑是什麼樣。曾娘就是“華僑”這概念的注釋:頸上套根麻線粗的金鏈子,手指上一個金箍子,身上一條淺花裙,一周都是細褶,像把半開半攏的蠟紙傘,就是縣城雜技團蹬傘演員蹬的那種。曾娘還搽白粉,塗紅嘴唇,兩根眉毛又黑又齊,印上去的一樣。巧巧當然不知道那叫“紋眉”。在黃桷坪人的眼裏,這一切都很“華僑”。華僑就是這樣富貴、洋氣,三分怪三分帥四分不倫不類。

巧巧坐出困倦來了,她胳膊抱著腿,下巴抵住膝頭。她已坐得很不礙人礙事,人們卻還是脾氣很壞地丟一聲斥責給她。有時她也用眼睛狠狠地回敬一下。她想,這就是城市人的脾氣。等曾娘把她帶到深圳,她也變個城市人,她巧巧才不像眼下這麼省事呢。她屁股下坐的尼龍手提包裏有兩雙長絲襪,一條紅底白圓點的裙子,是曾娘送的。談定後的第二天,曾娘提了個印外國字母的塑料袋來到巧巧家,要巧巧穿上這套行頭跟她上路。臨走,曾娘看見她就皺起標準筆劃的眉毛:巧巧還是那條牛仔褲,鎮上販子販的“蘋果牌”,誰穿上誰就羅圈腿那種。巧巧安慰曾娘:裙子先省著麼,等快到深圳再換麼。不然一路火車坐下來,還不舊掉一半?火車到達西安之前,曾娘叫巧巧去廁所把裙子換上。曾娘指著早早洋氣起來的小梅和安玲說:人家一看就是坐“流水線”的,看看你,不是女民工就是小保姆。巧巧便去那無立足之地的廁所改頭換麵。她盡量不沾到地麵上比水濃稠的濕漬。白瓷茅坑邊沿上有一攤血跡,豔麗得驚心動魄。那種渠道來的血如此公然地展覽給男女老少,巧巧莫名地有些恐懼。認為它是不祥征兆,那是很多日子以後巧巧突然想到的。巧巧從廁所出來便去和安玲咬耳朵,又去對小梅擠眉弄眼地悄語,口氣是凶殺案的口氣:一攤血!安玲和小梅都跑去看,回來說巧巧有毛病,哪來的一攤鮮血。

巧巧急得要賭咒,同時就來扯兩人一同去驗證。兩個年長於巧巧的女孩都沒那勁頭,隻說巧巧是一貫的裝瘋迷竅,什麼給她看都是戲。靠窗打噸兒的曾娘給三人嘀咕醒了,見巧巧還是那條羅圈腿牛仔褲——坐了一天一夜的車,越發羅圈得看不得。曾娘隻剩點粉渣渣的臉有些虎起來,說怎麼她說朝東巧巧一定朝西。巧巧賣乖地嘟起嘴,擼起褲管給她看:牛仔褲給汗打濕,把巧巧兩條腿染成藍的了。曾娘突然來一句:跟人家說好的,穿的是紅裙子!巧巧不知“人家”是誰,也不願惹曾娘凶得這樣,把話含在了嘴裏。曾娘卻懂了巧巧吞不回吐不出的疑問,那一點凶馬上消散,兩根仿宋體眉毛恢複了平展的一撇一捺,說:哎呀,我跟人家瞞了實情的!我說你們都是鎮上高中的畢業生!人家隻收高中生,培訓培訓就坐到流水線上去了!

巧巧這時已困得渾身發癱。看一眼手表,曾娘一趟茅房上了近一小時了。說不定買盒盒飯去了。一路吃了六頓飯,五頓是開水泡“康師傅”,一頓盒盒飯。盒盒飯比過年的鹹燒白還香,一盒下去,三個女孩都偷眼去看曾娘剩的大半盒,居然那十多根肉絲也被剩在那兒。再去看表,巧巧心裏念:就不抬頭,就不抬頭。這是巧巧趕場賣東西自己和自己做的小遊戲,每回埋下頭不巴望不招徠誰也不理,往往就會來個不期而遇的。巧巧從十三歲就替父母趕場,賣雞蛋,賣幹海椒、橘子、抽皮糖。隻要能裝進她背兜的,她都背得起。走到大路口,有卡車、拖拉機路過,十有八九都能給她攔下來。有時碰不上機動車,自行車、雞公車也將就。那些推雞公車、騎自行車的人招架不住巧巧那兩酒窩的笑。假如騎車的“大哥”說他馱不動,巧巧逼他那樣說:那你來坐,我來馱你嘛。要不就說:大哥馱我,我剝橘子給你吃嘛。一把歲數的給她水靈靈地叫成大哥,還有一瓣瓣橘子剝得溜溜光由一隻小紅手從肩後喂到嘴裏,男人們也不覺虧什麼了。最開胃的是巧巧同你逗嘴。你說,咋不去上學?她說,我上學,你給我去賣橘子吧;你說,橘子是你家種的?她說,不是,是去你家偷的;你要抱怨,騎不動了,她就說,老啦!或說,我爸能馱四袋洋灰,未必你比我爸還老?!巧巧、巧巧,兩片肉嘟嘟的嘴唇兩歲起就是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