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針整整打了十轉。巧巧抬起頭,見候車室大廳裏已沒什麼人了。四個小乞丐在分一堆硬幣、小鈔,花貓般的髒臉上已有了一點兒猙獰。巧巧聽不懂他們撕咬出來的話,隻知道是種侉話,比黃桷坪的話更偏遠、更荒野。而小叫花子們遠比巧巧都市化多了,半點怯生生也沒有,懂得一本導遊手冊或一張市區地圖在什麼樣的人手裏能掙出什麼樣的錢來。這些小老油子們總是跑著大都市從不可缺少的龍套。黃桷坪也窮,但從未窮出“討口子”來。出來的都是巧巧這樣的要強姑娘。四年前狗狗的姐姐三三頭一個離開了黃桷坪,再沒回來,回來的就是一年兩回的彙款單,還有一張相片。三三在相片上成了個“華僑”,簡直就是小一號的曾娘。狗狗媽拿著彙款單和相片挨家跑,是對三三意見大了的那種笑:鬼女子!妖精施怪的,掙兩個錢不夠燒的,衣裳裙子高跟兒鞋!隔年四海叔的兩個女兒也消失了。混得好混得孬,四海嬸一個字不提。黃桷坪走出去的女孩,如果沒有彙款單來,她們的父母就像從來沒有過她們一樣,就像懷胎懷得有鼻子有眼了,硬給鎮計劃生育主任押解去打掉的那些娃兒們一樣,落一場空。那些父母想得很開:這些沒款彙回來的女娃兒就算多懷個十六七年,十七八年的一場空。黃桷坪的人從不為那些幹幹淨淨消失掉的女孩們擔心。倒是個把回來的惹他們惱火。回來的女娃兒裏有巧巧的堂妹慧慧。慧慧在深圳流水線上做了一年出頭,回來臉白得像張紙,一天吐好幾口血。從縣醫院拍回的片子上,個個人都看得見慧慧爛出洞眼的肺。慧慧卻跟巧巧說深圳的好,一天在流水線上坐十六個小時、吃飯隻有五分鍾而買飯的隊要排一小時,就那樣也不耽誤深圳天堂般的好。

因此巧巧是怎樣也要離開黃桷坪的。世上哪方水土都比黃桷坪好,出去就是生慧慧的肺癆也比在黃桷坪沒病沒災活蹦亂跳的好。曾娘一定領小梅、安玲去了茅廁,又去買盒盒飯,順便拐進個商店。巧巧替她們編排出一個半小時的節目。一個警察走過來。一個長臉的無精打采的瘦警察,背著兩隻手,自己也不喜歡警察的角色。警察在離巧巧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一下,看看這長相不賴的鄉下女孩有沒有疑點。又拿不準什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走開了。小要飯們叫他“羅保長”,他說“去去去”。百十來個旅客排著打盹兒的隊伍往檢票口走,大喇叭裏的女廣播員報著車次,不甘心疲憊和乏味,把平直重複的句子念得很崎嶇。令巧巧這樣不懂什麼是“邏輯重音”,也弄不準“抑揚頓挫”的黃桷坪女孩覺得十分動聽,比曾娘的一口話還中聽。

曾娘是鎮上李表舅的遠親,也不知李表舅是黃桷坪哪一家的表舅,因此他便是全黃桷坪老老少少的表舅。在黃桷坪,“舅”和“舅子”有聯係的,因此人們都對這表舅有作弄和占便宜的意思。李表舅開錄像店,你從鎮上馬路上過,就聽得見他店鋪裏“嘿、哈”的打鬥聲,電影院的生意都到他那間帶被褥氣、泡菜氣、鞋襪氣的鋪裏去了。李表舅給公安局判過半年,說他躉的進口錄像帶裏不止“嘿!哈!”還有些“嗯……啊……”的帶子,僅在早上三四點放,放出來屏幕上隻見一色的皮肉。李表舅就為這個蹲監去了。半年監蹲下來,縣公安局的人像是同他處朋友的意思來了,不時有吉普停在他家門口。

李表舅的遠房表妹曾娘就是從吉普車裏鑽出來的。頭天晚上她坐在小梅家,用把鏤花小折扇拍打著裝在長絲襪裏的腿,攆蚊子小咬。她告訴女孩們什麼是“流水線”:就坐在那裏,隻管做自己那一個動作。“流水線”證實了慧慧的說法,在女孩們心目中它不僅輕鬆容易,並且美好,“流水線”末端就是一枝有莖有葉、活靈活現的絹綢玫瑰,要麼就是百合、鳳仙、吊金鍾。第三天曾娘到巧巧家來,把一摞十元鈔票捺在巧巧媽手心裏,說是預付巧巧頭一個月的工資。巧巧媽唬壞了,眼淚也流下來。她自己也不清楚嚇她的是什麼,是從未一把抓過這樣大一筆錢,還是這把錢替換了巧巧。巧巧上路的清早,媽臉上的驚唬還沒過去。她把那一大把錢捺在巧巧手心,用的力比曾娘還大。巧巧和媽拉扯了一陣,兩人都是惱火的樣子,都是淚汪汪的惱火。最後巧巧妥協了。媽說到“在家日日安,出門步步難”。媽把連夜縫的一根褲帶紮在巧巧腰上,貼肉紮的,疊成長條的鈔票平整地塞在裏麵,不理會巧巧強來強去地鬧:又不是你二十年前走縣城!把人家弄成個鄉下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