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巧又垂眼看表。表老大的一塊,帶子太長,是直接從潘富強腕子上褪下來,帶著潘富強的熱氣,戴到巧巧臂上的。潘富強一手逮住巧巧的手,一手把表徑直向上抹,直抹到接近胳膊肘,才戴牢靠。潘富強算起來跟巧巧爸同輩,是黃桷坪的大輩分,不過所有黃桷坪的女孩都連名帶姓叫他潘富強。後來他做了鎮長她們也不改口。所有女孩都像巧巧一樣懷一份秘密妄想:哪天能頂替潘富強的愛人朱蘭。所有男人的婆娘都是婆娘,隻有潘富強的婆娘是“愛人”。因此女孩們都不要那個輩分,跟他沒大沒小叫他潘富強。使巧巧們暗生妄想的是潘富強的經曆。潘富強當過空軍。女孩們並不知道空軍裏也有煮飯、喂豬、種茄子黃瓜豆角的。女孩們認為潘富強是上過天的人。潘富強是因為把愛人朱蘭偷偷藏到黃桷坪來生第二個娃娃而受了處分,從天上處分到地下。在潘富強把手表往巧巧胳膊上捋時,巧巧突然發現他眼睛裏有一點水牛似的哀傷。哀傷使潘富強眼睛大了許多,也暗了許多。嘴裏卻還是一貫的潘富強:常看著表啊,人家把你賣了你也曉得哪時候賣的!?深夜十二點西安車站裏的潘巧巧想著潘富強的哀傷是怎麼回事。他對巧巧也有著相似的一份妄想。年長她十多歲,大她一個輩分都不礙事的,隻有是愛人不是婆娘的朱蘭在中間弄得他們不三不四。巧巧覺得出了黃桷坪的自己很快會變一個人的。對於一個新的巧巧,窩在小溝溝裏的黃桷坪和窩在黃桷坪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在話下;那一點點作痛的留戀,那由潘富強引起的一點兒不好過都會很快過去。

從一個昏沉沉的淺睡中醒來,巧巧麵前站了個陌生人。一個男人。她不知自己什麼時候上了長椅,拉開架式睡了起來。還沒來得及想曾娘她們怎麼了,男人先對她笑起來。男人戴副眼鏡,笑著一個白淨書生的笑。他說,你是潘巧巧吧?巧巧點點頭,眼珠在眼眶裏瞪得發脹。是個文縐縐的男人,下頦尖尖的,要是頭發剃短些,會像鎮上中學的語文老師。男人伸過手,巧巧一看不好,語文老師不會戴頂針般寬大的金戒指。巧巧給他抓起手來,握住,還上下悠兩下。男人說自己叫陳國棟,是曾娘的朋友。他看巧巧眼睛緊緊追問,曾娘她們呢?!……他說,她們到處找你,找不到,急死了!巧巧想分辯:我從下了車就等在這兒,半點都沒動,一泡尿脹慌了都沒敢動。叫陳國棟的男人沒容她插嘴,臉上是由衷的焦慮和嗔怪:你看看,你躲到這來睡覺,害得她們到處找!就差叫警察幫忙找人了!巧巧想說,對頭,是有個警察。巧巧對叫陳國棟的男人閃電般一笑。不管錯出在哪兒,她都先認下來。

從車站往外走的路上,巧巧明白了事情是怎麼了,曾娘實在找不到巧巧,隻好交待這個叫陳國棟的表侄繼續守在車站,自己帶小梅和安玲先去旅館了。她們實在找不動了。巧巧想都沒想,這番話是否合情理。巧巧的腳腫到新的人造革涼鞋外麵來了,厚厚的兩坨給她自己搬動著。巧巧腦子也不動就接受了陳國棟的說法,心想,還是世界太大的緣故,曾娘自己把個活人擱在哪裏,都會記不得。她走在陳國棟後麵,同他差兩步,不能馬上就同這個城裏男人平起平坐,鄉村女孩的知趣和得體,給巧巧很乖的一副模樣。許久以後,一切都不能挽回的時候,巧巧會回顧這時的自己。那時她將此時的自己看得很清楚:輕信,膽大妄為,急於馬上討得城裏人的認同。討到這個自稱陳國棟的男人的歡心。那時什麼都敗不回了,她清清楚楚看著此刻的自己,完全是自願、並沒有被拴著。陳國棟有兩次伸手要來提巧巧癟巴巴的尼龍包,巧巧都是斜身一個謝絕。陳國棟對她笑笑、又笑笑。也是在後來,巧巧回頭來看這些笑,她仍認為這是些很不錯的笑,溫暖、體貼,正是一個初次出遠門的鄉村女孩所急需的。

走出候車大廳,巧巧終於憋不住了,叫了兩聲“陳叔!”一點反應也沒有。叫陳國棟的男人完全像沒聽見。巧巧趕兩步上去,扯扯他的襯衫袖子,說,陳叔我想解手。巧巧聽自己的普通話戲文一樣帶著曲調,她卻顧不上了:陳叔,那邊那個,是不是個廁所?巧巧險些說成“茅房”。陳國棟的文雅頓時少去一半,說:那麼羅嗦!旅館裏有廁所,到了再上!巧巧突然從他話裏聽出些鄉親口齒。那口齒中有另一個身世,另一個身份,不屬於這個眉清目秀的城裏男人卻包藏在他這份清秀和文雅深處,巧巧頭一次同黃桷坪人世世代代的忠厚信賴發生了刹那的分歧。就在這個刹那,巧巧突然看見一個熟悉——起碼比陳國棟熟悉的身影。那個長臉警察。他和另一個年輕警察正在抽煙,沒有任何意外的夜晚使他們情緒渙散。巧巧感到他的熟悉,甚至親切是因為他屬於一個巨大的整體,以一模一樣的製服、徽章形成的整體;交付給這整體的一國人中,包括巧巧。遙遠的黃桷坪的巧巧其實是托付給他,給他們的,出了黃桷坪一切都變了,隻有這個穿警服的身影如舊。他是此一刹那認識陌生現實的惟一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