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小潘兒一個人在菜地裏拔菠菜。她幫忙總幫得很到點子上,從來都能發現別人忙不過來的活。這裏晚上霜大,菠菜全給打得扁扁地趴在泥上,拔不好就扯爛了。從她後背看,她半蹲的身子活像個葫蘆,一個漂亮完整、飽滿圓熟的葫蘆。劉合歡心裏這樣形容著,一麵慢慢走上坡。他要來看看明天的十來餐飯怎麼搭配幹鮮葷素,計劃耗用多少鮮菜。當然,他是聽炊事班說小潘兒去菜地了。她聽見腳步,從肩頭甩過一個微笑給他,但顯然是剛剛從很深的心事浮上來。她手指又快又狠地在泥裏摳著,隨即又快又狠地甩掉泥,扔進大竹筐。劉合歡走到她跟前,她順他的腳看上去,看到他的臉。他臉上的陰沉一目了然。他原以為自己同她是頂近的,卻讓金鑒知道了她的什麼隱衷。她卻裝著看不懂這副臉色:你們說這地方的土不出東西,看看這菠菜長得!葉子厚得跟木耳差不多了!夜裏有霜還長這麼肥呢!他還站著不動,跟栽在那裏似的。她繼續裝著沒看見他的異樣,說:杵在那兒,也不曉得幫個忙!他說:到底咋回事?她說:啥子咋回事?誰欺負你了?沒得哪個欺負我。那你在金鑒那兒哭什麼?!他凶起來,像是有了她的所有權,有這權跟她擺大丈夫架式。沒說啥子——金站長要多留我在這住幾天。就為這個哭?她不言語了,下手更狠更快。他想,她大致是他的了,起碼眼下是他的,金鑒倒做了那麼大個人情,她倒也相當買這份人情。女人賤就賤在這裏,從來不知哪頭炕是真熱。她站起身,見他怨艾寒心地看著她,她忙笑一下說:你不高興——我要在這多住幾天你不高興?她說著用泥乎乎的手撩掉臉上的碎發。泥在她圓滾滾的脖子上留了道擦痕。劉合歡沒好氣地說:別動。他從口袋掏出一方手帕,替她掀著衣領,將泥跡擦去。

太陽在密集的鬆針中毛糙起來。他想,他是不是對這個女子真動了情,真要同她從長計議?順著衣領往下溜了一眼,他看到那兩個坡度。他知道這個時候是想不清任何事的。絕不能說我喜歡你、愛你之類的蠢話,說了以後也很可能不算數的。她知道他剛才看見了什麼,卻沒有收回它們的意思。她隻看著他肩章上的兩顆星,陽光這時集在兩顆星上。他說,先把菜放在這兒,回頭來拿。她不問“去哪?”就拍拍手上的泥,跟他往鬆林裏走去。鬆林的綠色越來越深,變成黑的了。果真有一片雪,顏色發灰。她的高跟鞋踩上去,那雪竟很脆。他問她冷不冷,她說有點冷。他脫下軍衣給她穿上,她像孩子那樣看著他一顆顆替她係著鈕扣。然後,她發現自己已在他寬寬的懷裏。他埋下臉,她感到他不像他表麵上那樣老練。吻還是直統統的,純潔的,土裏土氣的。吻在十分鍾之後才漸漸摸索出路數,開始幽深。吻在二十分鍾之後才不純潔起來。它移向她下巴、脖子。她的胸前被掀開越來越大一塊裸露。他卻在她全部交出自己時停下來。兩人都沒一句話。他想他可千萬別昏頭,別說出“我喜歡你”,說了事情就不一樣了。他已經一點點明白金鑒指的“欺負”是什麼。她身上有被“欺負”的痕跡,她從一開始就有這類疑點。金鑒的話隻不過使疑點不再是疑點:她是個有過某種曖昧來曆的女人。在男人方麵,她似乎見過大世麵。可究竟是怎樣一種欺騙和欺負烙在這女人身上了呢?一些流竄到城市的鄉村姑娘,自找著去給人欺騙和欺負,靠這類欺騙和欺負養活,以此去浪跡天涯。她是不是屬於那類女子呢?這想法使劉合歡恐懼了,他輕輕掩好她的衣領,心裏惱她一點反抗也沒有,即使是假裝的半推半就,也會讓他心裏舒服些。

這一夜劉合歡一直坐在被子裏抽煙。三點時他披上棉大衣起來了。一夜他似乎已想清楚,他不想知道小潘兒的究竟。她負載著什麼樣的傷害,那傷是否活該,他都不想追究。他已想通了,為她身上與生俱來的好女人素質,為她的好看和實惠,他就糊塗一回吧。他是真心喜歡上她了。學生腔的金鑒大概管這叫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