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默默地聽著,卻不發一語。他從近期華歆大規模招攬寒素才幹之士進入許都官場中嗅出了一絲異味:曹操這是在為自己將來代漢篡位做著人事方麵的鋪墊啊!王朗說什麼“目眇貌醜、竊金淫嫂、雞鳴狗盜、不學無術、貪杯好色”等等,那都是細枝末節的事情。你以為曹操選人取士就不重視“德”與“功”嗎?他也是重“德”重“功”的。他選人之德的核心內容是“向誰效忠”;他取士以功的核心內容是“為誰立功”。向曹氏效忠還是向漢室效忠,為曹氏立功還是為漢室立功,這是他用人納士的兩條根本“底線”。除了這兩條根本“底線”之外,你目眇貌醜也罷、貪杯好色也罷、竊金淫嫂也罷、雞鳴狗盜也罷、不學無術也罷,在曹孟德眼裏都算不了什麼的。換而言之,他廢除東漢以來“德才兼備、以德為先”的用人大綱,代之以“附曹則用,悖曹則棄,論功行賞,唯才是舉”的取士方略,實為破漢立曹之一大舉措,其影響至為深遠也!
“荀令君,您知道嗎?曾經身為大漢帝師後裔的沛郡桓氏也開始向曹孟德靠攏了……桓氏一族的長老桓階近日也應辟出任了曹操的丞相府副長史之職……”王朗還在那裏嘮嘮叨叨地說著,臉色甚是憤憤不平。
這時,荀彧卻一字一句沉沉緩緩地開口了:“吾之炎漢,自孝武大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以來,師儒之風雖盛,而大義之澤未顯,故而王莽篡位建偽,竟有頌德獻符之徒虛飾以興;光武大帝有鑒於此,故而尊崇節義,敦厲名實,以經明行修、知而能為之士為固國之本,引得天下風俗為之一淨。直至桓、靈二帝之時,國事日紊,權閹肆威,強臣作亂,仍有李膺、陳蕃、範滂、劉陶、皇甫嵩之賢接踵而起,依仁蹈義,據理而爭,不令炎漢氣脈絕於一旦。彧如今唯有繼承前賢往聖之誌,一脈相傳,薪火相承,固守終身——似華歆、桓階之輩臨難易心之行,彧永不能為也。”
聽著荀彧這一番鏗鏘至極、擲地有聲的話語,正喃喃絮叨著許都官場變化的王朗一下停住了嘴——淚水,又一次打濕了他的眉睫。
曹丕又算一卦
這段日子,曹丕過得是前所未有的風光和愜意。這種風光和愜意突出表現在他日常生活當中兩個方麵所發生的顯著變化。一方麵,作為曹操親自指定留守在許都的坐鎮統監全權特使,他終於嚐到了像自己的父相一樣“權傾滿朝、勢壓百僚”的甜頭,每天在議事廳上看著昔日那些一個個自命清高、傲視闊步的名士大夫們在自己麵前忽然變得禮敬三分、俯首折腰,他表麵上雖是裝得彬彬有禮,心底卻不禁開心得像撿了什麼寶貝似的,滿腔的得意之情幾乎是抑之不住,稍不留意克製就從眉眼間溢了出來;另一方麵,在他自己的府邸之中,先前和他一直不冷不熱的寵妾方瑩近來也忽然變了一種態度,一改以往那種漠然不可親近的“冰美人”形象,對他日漸一日地溫存體貼、逢迎奉承起來,那股子從她骨髓裏融淌出來的媚勁兒弄得曹丕整日整夜裏樂酥酥的,一股身為“大男子偉丈夫”的征服感和成就感就此在他心底油然而生,久久縈繞心瓣而難以淡去。他其實也懂得讓自己一時成為“大男子偉丈夫”的關鍵之所在——那就是父相交付在他手裏的那顯赫至極、炙手可熱的絕大權柄。隻不過,他也明白這一切的美好感覺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須盡歡”,能享受一天就是一天了。
在飄飄然的極度興奮之中,曹丕想起了當日在許都東郊外棲霞峰青雲觀中那位玄機子來,他可真是“百算百中、靈驗如神”的奇人啊。當初自己裝成寒門士子前去問卦,他就愣是占斷出了自己是天降吉兆的“大貴人”來!看來,自己不相信這“天命”還真不行啊!於是,為了祈求冥冥上蒼永遠垂幸於自己,曹丕便照著大漢曆書挑了個黃道吉日,推掉了一切公務,仍是微服簡從,悄悄一個人去了青雲觀進香禱告。
兩個多月過去了,青雲觀裏依然是鬆柏森森,修竹幽幽,庭前階上亦是草色青青,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