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漁翁之利(2 / 3)

“孫權若是拚死不降,我等自當戮力進取,奪下武昌!武昌一得,孫權縱是不降,所剩者也唯有束手待斃一途而已!倘若曹仁大將軍再從襄陽南下橫掃而來,連陸遜亦是自顧不暇……”

“可是,假如孫權逃到荊西之境,反而又與劉備老賊如同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戰那時一樣聯手對抗朕之王師呢?”

“這一點,確也不可不慮。不過,陛下,您此刻於東則據有武昌以扼之,於北則雄踞襄陽以壓之,同時自東、北兩路發兵襲之,孫權、劉備縱是有心聯手,而大勢所逼、實不能敵,他倆至多也隻能竄回巫峽苟延殘喘罷了……”

“這個……此事須得容朕下來後再細細思量一番。”曹丕默思半晌,最後仍是搖了搖頭,“依朕之見,還是應當等到劉備老賊與陸遜小兒在夷陵一帶鬥得兩敗俱傷之後,我大魏王師再乘隙而出,方可坐收漁翁之利……”

司馬懿一聽,臉上表情不禁一僵:“陛下,古語有雲,‘智者貴於乘時,時至而勿疑。’如今孫劉雙方在夷陵相持不下,角鬥正酣,恰是我大魏乘隙出擊一舉底定的天賜良機!倘若稍有遲疑,我大魏應之恐又不及矣!怎可守株待兔坐失良機?”他講到這裏,不禁觸動了衷腸,懇切無比地奏道:“請恕微臣直言,當年先皇在世之時戮力征伐多年,也沒有等到眼下這般良機——而陛下天降洪福、幸得此機,若是任其逝去,日後定然悔之不及!”

曹丕一言不答,隻是滿麵鐵青,用手掌緊緊地按著那幅黃楊木雕地圖,低下了頭粗粗地喘著大氣。

一瞧他這副表情,司馬懿便懂得他是要固執到底了——自己再諫下去,他說不定就要勃然發作了!他側頭瞟了一下賈詡,隻見賈詡正深深苦笑著給自己遞來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他在心底暗暗長歎一聲,隻得俯首而答:“陛下聖明。微臣愚見,實是有勞聖慮了。”

曹丕聽到他這“有勞聖慮”四個字,便知道他仍不死心,還在暗暗勸諫自己要慎重考慮他的建議。隔了半盞茶的工夫,曹丕慢慢穩定了情緒,幹笑數聲,借著其他事項把話題扯了開去。

半個時辰過後,禦前朝議終於結束了。曹丕坐在禦座龍床之上,目送著賈詡、曹真、曹休、夏侯尚、陳群等先後辭去,最後卻看到司馬懿仍是停坐在原席不動。

他微微皺了皺眉:“司馬愛卿……朕已經說過了,朕會慎重考慮你的建議的……”

司馬懿在席位上伏身下來,平靜而道:“微臣恭請陛下恕罪——此刻微臣所要啟奏的,並非征伐武備之事,而是經國文治之略。”

“哦?你且奏來聽一聽。”曹丕聽他這麼說,倒是有些好奇起來。

“微臣啟奏陛下,自朝廷頒布實施‘九品中正舉士之製’以來,尚書台屢奉恩詔征辟察舉天下賢士,不料仍是應者寥寥——微臣很是揪心哪!如今大魏代漢而立,卻還不免‘野有遺賢’之譏,實乃微臣等的失察失職之過啊!”

“哼!這些所謂的‘名士高人’恃才孤傲,自絕於朕——他們既不奉詔應征,就任由他們待在草野之間孤芳自賞一輩子吧!司馬愛卿您何必還為他們操這份苦心?”

“陛下,天下名士高人滯留鄉野不得其用,終是於國不利。陛下且當抑情順理,虛懷折節,屈己從人,廣開賢路才是!”

“可是……可是,朕貴為一國之君,總不成像當年一方諸侯西伯姬昌那樣禦駕親出訪賢渭濱吧?若是這樣做了,我大魏皇家威儀何存?朕……朕也不好將他們都綁縛了來啊……罷了,罷了,隨他們去吧!”

司馬懿一聽,心中暗想道:這曹丕終究還是顧念虛榮,貢高我慢,不肯屈駕折節訪賢於野啊!不過,他事先早已料到了這一層,在暗暗嗟歎之餘,便依著先前想好的思路繼續奏道:“陛下若能屈駕折節求賢於野,本是最好。但眼下陛下忙於籌劃南征,無法親自出宮訪賢,這一點朝野上下亦是十分理解。其實,天下賢士所以窺測廟堂者,隻是‘聽其詔,觀其行’一途而已。漢高祖初定關中,便與朝野父老‘約法三章’,便以易簡之道而獲士庶之心。陛下欲得天下賢士之心,就當效仿漢高祖之所為也!”

“朕究竟須當如何效仿漢高祖以易簡之道而獲天下賢士之心?司馬愛卿但講無妨!”

“這個……請陛下先恕微臣肆言之過。以微臣冒昧之見:這些名士高人在草野之間與朝廷離心離德、徘徊觀望,多半是出於對當年先皇誅殺孔融一事心有餘悸。而今陛下順天應人開基建業,須當汲取前車之鑒,切實力行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舉措,方能納盡天下賢士之心!”

“唔……那麼,如何才是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舉措?你且詳細奏來。”

“啟奏陛下,依微臣之見,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舉有三:一是修繕孔廟以正其位,二是榮顯孔氏以彰其寵,三是選賢取士以儒為本!”

曹丕微微點頭,道:“司馬愛卿所言甚是。那就有勞你下去後擬寫一道詔書文稿來,朕要用璽發布天下。”

司馬懿麵容一斂,緩緩從袍袖中取出一封帛書呈遞上來,鄭重說道:“這是微臣事先與王司空、陳令君共同構思擬寫的一道詔書文稿,恭請陛下審閱。”

曹丕似是吃了一驚,目光熠熠地看向了司馬懿,臉上流露出複雜之極的表情來。他欲言又止,沉吟片刻,俯下頭去翻開那帛書細細觀閱起來,隻見上麵寫道:

昔日仲尼資大聖之才、懷帝王之器,當衰周之末,無受命之運,在魯、衛之朝,教化乎洙泗之上,淒淒焉、遑遑焉,欲屈己以存道,貶身以救世。於時五公終莫能用之,乃退考五代之禮、修素王之事,因魯史而製《春秋》,就太師而正《雅頌》,俾千載之後,莫不親其文以述作,仰其聖以成謀。谘!可謂命世之大賢,億載之師表者也!今遭天下大亂,百祀墮壞,舊居之廟毀而不修、褒成之後絕而莫繼,闕裏不聞講頌之聲,四時不睹蒸嚐之位,斯豈所謂崇禮報功、盛德百世必祀者哉?其以議郎孔羨為宗聖侯,邑百戶,奉孔子祀。並令魯郡修起舊廟,置百戶吏卒以守衛之;又於其外廣建室舍以居四方前來求學之士。

讀罷之後,曹丕連連嗟歎,再無二話,隨手提起朱筆就在帛書文稿右上角重重地批了一個“可”字。

擱下朱筆之後,曹丕又驀地抬起頭來,再一次直視著司馬懿,嘴角咧開一片深深的笑意:“司馬愛卿!似你這忠勤敏達、深沉篤實之才,當朝無人能及啊!這大魏內外的軍政萬機、四方庶務幾乎都被你替朕打理得粗細無遺、本末無失,朕差不多就隻該待在皇宮裏垂拱無為、逍遙度日、坐享太平了……”

在柔和而明亮的寶樹形銅枝宮燈的燈光照耀下,曹丕轉動著手中所握的那隻孫權進貢來的“虎皮紋金螺杯”,靜靜地欣賞著:這隻杯盞其實就是一個天然形成的碗口般大的純金色海螺,形狀宛若一隻虎頭;杯身上下纏繞著一綹綹五彩斑斕的花紋,仿佛編織成了一張鮮活亮麗的虎皮,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