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漁翁之利(3 / 3)

他一邊入神地欣賞著,一邊喃喃地說著:“聽說這隻‘虎皮紋金螺杯’是產自交州[1]之南的天涯海角,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它裏麵還會發出陣陣悠揚動聽的濤鳴之聲……華司徒,朕這三十餘年來,隻在中原地帶輾轉縱橫,卻從來未曾到過蒼天之涯、瀚海之角呢……朕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渡過長江禦駕南巡,像秦始皇一樣直驅海濱射鯊獵鯨以顯王者之威啊!”

坐在曹丕對麵那張錦墊坐枰上的華歆欠了欠身,款款答道:“以陛下的神武聖明,禦駕南巡直驅海濱,射鯊獵鯨以彰天威,有何難哉?必是指日可待!老臣若能有幸陪侍大駕同行,實乃三生造化、感激不盡!”

聽著華歆的逢迎之詞,曹丕瘦削的臉頰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這個華歆,在廟堂之上裝得威儀凜然不可侵犯,但在私底下卻最是善於迎合“聖意”了。想當年,先帝曹操多次以自居“周文王”而暗示群僚,表明自己去世之後須當以“文”為諡號。是啊,“文”這個諡號的含義是多麼完美啊——“經緯天地、慈惠愛民”!朕自己也很喜歡啊!朕是要把它留給自己來加諡的!當朕向陳群、司馬懿、賈詡、鍾繇他們剛一透露此意,他們個個都含含糊糊、吞吞吐吐的。隻有這華歆,最能領會朕的心意,立刻擱著那張老臉不要,當場跳出來奏道:先皇戰功赫然,應該冠之以“武”的諡號,因為“武”有“克定禍亂、威強敵服”之含義,這不正與先皇戎馬一生、神威遠播相符嗎?於是,在他的倡議下,先皇終於被立諡為“武皇帝”。從那時起,朕就知道這個華歆是最能與自己心意相通的親信重臣了!不像那個司馬懿,隱隱然以帝王之師自居,總是一副“綿裏藏針”的態度,指導著朕做這做那,讓朕在他麵前始終像一個門生弟子一般有些直不起腰來!可是,司馬懿為人處世又太圓融練達了,自己不止一次想要抓他的把柄來立一立威,卻又總是逮不著機會!唉……朕手下的大臣們如果個個都像華歆這麼低眉順眼老於世故的,就太好了……罷了!罷了!去想這些煩心事兒幹什麼呀?曹丕晃了晃腦袋,隨口吟出一首自己作的詩來排解心中的隱隱鬱悶:

乘輦夜行遊,逍遙步西園。雙渠相灌溉,嘉木繞通川。卑枝拂羽蓋,修條摩蒼天。驚風扶輪轂,飛鳥翔我前。丹霞夾明月,華星出雲間。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鮮。壽命非鬆喬,誰能得神仙?遨遊快心意,保己終百年。

華歆一邊靜靜地聽著曹丕在對麵的禦座龍床上輕聲吟誦著這首《遊芙蓉池詩》,一邊用手掌在膝蓋上慢慢地擊打著節拍。

“保己終百年……保己終百年……”曹丕喃喃地反複吟誦著那首詩的末尾一句,目光幽幽地看向了華歆,“華司徒……您雖已年近七旬,卻是體氣康健,朕好生羨慕啊!唉,朕若有一天能夠享得華司徒這般的高齡,可謂是天賜洪福了!”

“啊呀!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大有可為之際,為何口出如此不祥之言?”華歆一聽,慌得亂了手腳,急忙伏席失色而道,“老臣懇請您收回此言!”

“華司徒不必這般急為掩諱……朕自己的體質到底如何,朕自己心裏最清楚……”曹丕沉沉地歎了口氣,放下那隻“虎皮紋金螺杯”,又把目光遙遙地投向了南方的天際,“所以,朕是夜以繼日、殫精竭慮,想在有生之年掃平吳蜀,不留後患給子孫啊!”

華歆淚流滿襟,伏在坐枰之上,隻是叩首無語。

“言歸正題吧,朕今夜召請華司徒前來密議,是為了此番南征吳蜀二寇一事……”曹丕斂起了憂鬱之色,極為肅重地緩聲而道,“華司徒您看過中書省抄錄給您的帛書邸報了?五日之前,夷陵那邊傳來消息,陸遜小兒乘劉備老賊不備,於蜀軍八百裏連營‘首、腰、尾’三處‘三管而下’,放火齊攻,竟然燒得劉備一敗塗地,倉皇逃往巫峽而去……此刻,正是朕調遣奇兵‘坐收漁翁之利’的最佳時機……”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卻在心底暗暗想道:那個司馬懿果然極有先見之明——劉備在夷陵與陸遜相持數月,終於士氣懈怠、破綻橫生,被陸遜伺隙施以火攻之計而一擊即潰!他的預言又一次準確無比地靈驗了!

“朕將在最快的時間裏,禦駕親往宛城坐鎮指揮……隻是目前征南大將軍一職尚未確定人選,朕召請華司徒您深夜前來,便是共商此事……”

“這個……舉薦軍中將領人選,乃是太尉所掌之職事,老臣焉敢妄議?”

曹丕眸中精光一亮,炯炯然盯向他來:“華司徒,賈太尉聯合了鍾大夫、王司空等愛卿一齊將共同認定的那位征南大將軍人選之姓名奏報上來了——他們聯名舉薦的是尚書仆射司馬懿……”

“司馬懿?”華歆聞言,驚得渾身乍然劇震,連自己的雙袖都瑟瑟然抖了起來,“賈太尉他們舉薦的居然是他?陛下……請恕老臣拂顏直言——司馬懿此人重用不得!當年先帝臨終之際可是為他專門留有遺詔叮囑備至的……”

曹丕緩緩閉上了雙眼,臉龐的肌肉禁不住微微抽搐起來。

“老臣現在就將那道遺詔裏的話複述給陛下聽——‘司馬懿鷹視狼顧,居心叵測,才大難馭,不可付以兵權,久後必為國家大患。’陛下!司馬懿如今已得相權,倘若他再獲兵權,豈非如虎添翼?”

曹丕的心情驀地變得有些莫名地煩躁起來:“這些話,朕都很明白。但是,朕若不將兵權交付於他,卻又要交付給誰?華司徒,您說——這滿朝上下,還有誰人接得下這南征兵權為朕建功拓業?”

華歆微微垂斂了眼簾,在心底暗暗尋思起來:俗諺有雲,“打虎須靠親兄弟。”先前的任城王、武威將軍曹彰本是萬夫莫當的一代梟將,若由他來接手此番南征大任,必會建功拓業!可惜,他在去年三月份來洛陽參加朝貢盛典之際,已經不明不白地暴斃於驛館了。而文武兼備的東阿王曹植又因當年的立嗣之爭一向被陛下視為最大的仇敵,更是絕對不會被陛下納入征南大將軍人選視野之中的……他冥思苦想之下,隻得開口奏道:“這個……依老臣之見,朝中曹真、夏侯尚、曹休等將軍都是陛下龍潛東宮時的親密舊交,而且他們又是大魏皇室之旁係宗親,在交情和名分上應該都不會給陛下您構成威脅的。您盡可以放心大膽地起用他們……”

“唔……對曹真、夏侯尚、曹休他們的耿耿精忠,朕倒是放心得下。朕也知道應該起用他們……”曹丕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隻是他們的韜略之才,恐怕不足以在此番南征之役中為朕建功拓業啊!”

“這……孟子曾言‘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陛下心中此惑,老臣亦是無力為您排解了……不過,依老臣愚昧之見,以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位將軍的聯手合力之長,難道也不能在南征之役中稍建寸功乎?”

曹丕聽了這話,麵色終於微微有些鬆和了:“唔……唉,朕此番南征,就帶上這三位將軍一同上陣而去……朕便依華司徒您之所言,讓他們各顯神通,勉力試上一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