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容!這是父親的遺命、陛下的密旨!你難道想不遵從嗎?”夏侯玄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曉得什麼——你家公公可不簡單哪!他近年來在關中一番苦心經營,把那裏的三千裏平川沃野搞得是‘水潑不進、箭射不入’,連我魏室的權威都被他蓋了下去。聽說那裏十七八個郡縣居然都給他立了‘生人祠’用香火供奉起來了……”
“我家公公本來就是朝廷德高望重、勞苦功大的社稷之臣,老百姓感念他的功勳給他立‘生人祠’又怎麼了?陛下不也是下詔稱讚他為‘當朝周公’嘛……”
“周公、周公!你知不知道,這‘當朝周公’倘若稍一懷有異誌,說不定立馬就變成了‘當朝王莽’了!”夏侯玄見他這個妹妹硬是有些“不開竅”,就丟過去一幅絹帛拓圖,冷冷說道,“媛容,你身為我魏室國戚,心底還是要警醒著點兒!這‘靈龜玄石’上連‘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淩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這樣的讖文都出來了!你若再不警覺,咱們魏室可是要大難臨頭了!”
夏侯徽怔怔地看那絹帛上“八馬奔騰”之拓圖,隻見它們一匹比一匹更是顯得張揚跋扈,仿佛直欲破帛飛去!她心頭隱隱一動,似乎感到了一絲莫名的異樣:這些駿馬撒蹄騰躍的形象好像曾經在哪裏見過啊?隻是,她一時卻憶不起來……
“‘金馬出世’……這句讖文裏含有一個‘馬’字啊!你知道的:我滿朝上下姓氏中帶有‘馬’字兒的沒幾個!他司馬氏父子的嫌疑是最大的!還有,聽表哥曹爽講:司馬懿一入關中,舅父曹真大司馬當年在雍涼二州悉心栽培的將才,如戴陵、費曜、賈嗣等人,都被他先後排擯到了郡守偏將之職上去了……你瞧,他從荊襄行營帶過來的牛金已經取代了戴陵,當了後將軍之職;他從潁川郡征辟過來的胡遵,已經取代了費曜,當了征蜀將軍之職——聽說這個胡遵還是他當年一個姓胡的同窗舊友的侄兒……”
“大哥!你也不要偏信曹爽表哥的一麵之詞!小妹也聽子元他談起過,那戴陵輕躁冒進,給關中大軍捅了不少婁子——我家公公把他調到河西一帶去對付同樣是亢猛多躁的匈奴、羌虜,豈不恰是盡其所長?至於費曜,除了在關中大軍裏仗著資曆倚老賣老,又有什麼長處?我家公公撤下他去南安郡當屯田校尉,也沒有怎麼埋汰他啊!”
夏侯徽說到這裏,聲調驀地一提,又向夏侯玄直言道:“大哥!不是小妹無禮,今日在這裏指責你們,你們也要多多學習子元、子上兩兄弟……你自己也親眼看到了,這七八年來他們陪著我家公公東征西戰,磨礪出了多少本領?你和曹爽表哥、何晏姑父他們卻隻知道清談玄理、不親庶務!長此下去,你們如何能成為我大魏撐天撐地的棟梁之材?到了某個時候,也許還用不著別人出手暗算,你們自己就已經把自己打倒了……”
夏侯玄聽了,頓時僵在那裏,臉色變得青一陣紫一陣的,過了半晌,才囁囁而答:“媛容!你是閨門巾幗,哪曉得朝中大勢?現在朝廷上下的要津重職幾乎全被他們那些異姓豪門把持著,咱們哪有曆練的機會啊?那一天,咱們想把曹璠叔父推到司空的位置上去,結果卻又被司馬懿和董昭司徒聯名舉薦的司隸校尉崔林給頂了下來……”
“這事兒,小妹也是清楚的。崔林大人是前朝吏部尚書崔琰的堂弟,崔琰當年因翼戴先皇立嗣而被丁儀所暗害,是對我大魏朝廷建有大功的……當今陛下聽從我家公公、董司徒的建議而‘飲水思源’,還他們冀州崔氏一個合理的恩典來報答,這也不算過分吧?”
“媛容你好糊塗,雖然晉位司空的恩典是咱們魏室頒下的,但崔林卻隻會記得這份恩典是司馬懿極力給他爭來的——這是你家公公至為高明的籠絡人心之術啊!你莫非連這一點也看不出來?”夏侯玄被夏侯徽嗆得直翻了一陣白眼,勃然大怒之下,袍袖一拂,恨恨地站了起來,“且住——媛容!你不要再說了!為兄在這裏無意與你辯論孰是孰非,總之,為兄鄭重警告你一句話:無論你的心到底已經投向了哪邊,但你本人始終是我魏室肺腑之親,你身上流淌著的是曹家、夏侯家的血脈——這一點,你切莫忘記!你就狠得下心腸眼睜睜看著我曹家和夏侯家一天天敗落下去?你自己且掂量著瞧吧!”
說完,他氣咻咻地一轉身就進了裏屋,把夏侯徽一個人扔在後堂上木然而坐。
一輛輛馬車從魏軍渭南行營轅門前駛過,車身上滿載著的是一捆捆青青嫩嫩的飼馬草料。
恰在此時,司馬懿帶著牛恒、牛金、梁機、胡遵、黃華、魏平等將領從裏麵巡營而出。他一眼瞧見那些馬車,便舉手一揚——身為關中行營軍司馬的牛恒立刻會意,上前喝住那些運草馬車停了下來。
“這些就是運到咱們後營馬圈裏的飼馬草料?”司馬懿抬步上前,一邊向這支車隊的那名督運官淡淡地問著,一邊走到一輛馬車旁伸手從上麵扯下一把綠油油的飼馬草料,塞到嘴裏就嚼了起來,“它們是從哪裏收割來的呀?”
“大將軍!不可,不可呀!”胡遵、黃華、魏平等一見,都紛紛出聲勸阻,“您這般尊貴的身份,怎能去嚼這樣的東西……”
司馬懿卻似毫不在意,對他們的話全不理會,仍是自顧自有滋有味地慢慢咀嚼著。他嚼完之後,“哧”地吐出一口草渣來,咂了好一陣兒的味,才緩緩說道:“唔……這批草料選得還不錯,又新鮮,又滋潤,又甘甜,還有些嚼頭!那些戰馬能夠吃到這批草料,可算有口福啦!”接著,又伸手拍了一拍那督運官的肩頭,笑微微地說道:“這可真是辛苦你們了!”
“大……大將軍……下走……下走當不起這等寵禮啊!”那督運官被他這一掌拍下,幾乎是癱軟了半邊身子,“撲通”一響就跪了下去。
“大將軍——您漱一漱口吧!”牛恒急忙解下腰間的水壺遞向了司馬懿。
司馬懿一邊從水壺裏喝了口水漱著,一邊轉身過來笑著看向諸將:“怎麼?你們的意思是看到本帥身居高位要職,就嚼不得草根嗎?當年太祖武皇帝在世時,本帥擔任丞相府軍司馬之職,那也是位高勢顯啊,可是,本帥卻像馬倌兒一樣在後勤馬廄處裏嚼了三四年的草根!當時武皇帝給本帥下的評語就是‘芻牧之間悉皆臨履,兢兢業業,難能可貴’!諸位將軍,這沒什麼可羞的!《道德經》裏講,‘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這才是咱們治軍齊民的要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