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念及此,眉頭慢慢皺了起來:“親家翁他在關中當然是翻雲覆雨、機變無窮,那秦朗已然被他搬開……隻是本督對這邊的這個王淩,卻有些如鯁在喉啊!”
李輔彎彎繞繞地講這些,就是要引出他這句話來,當即便道:“大都督勿憂——李某已為您想好一計,必可製王淩而有餘。”
“怎麼個製約之法?”滿寵兩眼一亮。
李輔拿自己的手指慢慢撚著胡莖沉吟了好一會兒,方才說道:“大都督您親自出麵去和王淩鬥嘴交鋒,確是有些失了身份。但,不給王淩一點兒教訓也不行。依李某之見,您完全可以用以毒攻毒之計,扶諸葛誕而抑王淩……”
“兗州牧諸葛誕?!唔,他倒是一把好手——可是,本督與他的私交不熟啊?”
“司馬大將軍和他的關係卻很熟啊!諸葛誕當初在洛陽時,曾經是司馬大將軍所掌禦史台轄下的治書侍禦史。他本來亦算是文武全才,但因了他與其堂兄諸葛瑾、諸葛亮的關係,一直在朝中備受冷落,後來是司馬大將軍秉公據實、力排眾議將他力薦而出,才放他出來做了一州之牧。而且,他上任之初,司馬師大公子還親自將他送出十裏長亭。”
滿寵聽得心頭悚然一驚:難怪這司馬懿會造出“實至名歸、天順人從”之天命來——原來他平日裏網羅人心、培植羽翼的功夫竟已下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實!
李輔還在那裏娓娓而道:“所以,大都督您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扶持諸葛誕來製約王淩——他是咱們自己人!這樣吧,王淩居然敢向陛下誣告您‘嗜酒好怒’,李某下來就通知諸葛誕狠狠劾他一本‘傲上無禮、貪權恣肆’。”
滿寵靜靜地點了點頭,又是徐徐一歎:“這‘內憂’之事,多謝李長史您為本督巧妙化解了。隻是那孫權興兵來犯的‘外患’之事,依本長史之見,您看……”
“這個……大都督亦不必過慮。”李輔仿佛對這個問題早已成竹在胸,開口侃侃答道:“王觀太守已將孫權的十萬大軍拖在合肥新城之下足有兩月之久——吳虜而今是士氣大衰。隻要咱們再稍待二三十日,等到田豫、諸葛誕、王淩三路人馬及時到齊之後,抓住江潮秋降之機,便可一鼓出擊,定能將孫權一舉包抄於合肥新城外圍……”
在司徒府後院的臥室之中,燭光搖曳不定,半明半暗,顯出一派莫名的神秘和幽靜來。
白發如雪的董昭半躺在榻床之上,他的兒子汝南太守董胄坐在床邊用雙手扶持著他枯瘦似柴的身架。
榻床對麵的一排長席,自右至左地坐著崔林、王肅、司馬芝、何曾等人。
“崔司空、王大人、何大人……你們真的要將本座推到前麵來嗎?”董昭滿頜的長髯都微微顫抖著,聲音更是嘶澀得厲害,“本座老了……本座哪有精力再牽頭去做這件事兒了?你們自己去辦吧!”
“董司徒您德高望重,是大魏碩果僅存的三朝元老,由您來領銜上奏勸進司馬大將軍加禮九錫、晉位丞相,這是最合適不過了。”王肅滿麵恭然,款款而言,“一切還望董司徒萬勿推辭。”
董昭側過頭來瞧了瞧他,突然嘴角一歪,老臉一抹,號啕大哭起來:“太祖武皇帝啊!您能告訴老臣現在究竟該怎麼辦嗎?司馬大將軍如今功德巍巍,實乃大魏棟梁之臣,一如您當年之於漢朝……您說,老臣該不該領銜上奏為他勸進呢?”
他一邊放聲大哭,一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說起來:“老臣若是拘守常禮,隻怕又逆了天心民望——那‘靈龜玄石’上的讖文都寫了‘金馬出世,大吉開泰’嘛!但老臣若是真要破格而為,又怕您在九泉之下不高興啊……您說,老夫究竟該怎麼辦呢?”
聽著他這一番半真半假的哭訴,崔林、王肅、何曾等都不禁臉現尷尬之色,麵麵相覷起來。
這時,身為董昭親侄女婿的司馬芝卻冷冷地插了一段話進來:“伯父大人,您知不知道,就在您告病在府的這幾天裏,曹爽、夏侯玄他們一直在陛下耳邊鼓噪著要把曹璠從長安調回接替您的司徒之位呢……在這關鍵時刻,若不是叔達(司馬孚的字為“叔達”)在尚書台拚死敵住,說不定讓您離職遜位的詔書早已簽發下來了。”
他此語一出,恰似立竿見影,其效極快:董昭的號哭之聲戛然而止。他連腮邊的淚珠都來不及揩淨,便斜睨了董胄一眼:“胄兒,這事兒可是真的?”
董胄和司馬芝對視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向董昭答道:“父親大人,子華(司馬芝的字為“子華”)姐夫他講的話千真萬確。前幾天孩兒擔心這事兒會影響您的心情和身體,便一直壓著沒敢告訴您。”
“唉!他們這事兒做得實在是不地道啊……”董昭沉沉地歎了口氣,低著頭思忖了半晌,才抬眼正視著司馬芝、崔林、王肅、何曾他們,慢慢說道:“芝兒,你和崔司空、王大人、何大人他們徑去擬寫那道勸進表的草稿吧……到時候,給本座通知一聲,本座一定會親筆簽名領銜上奏的……”
他說到這裏,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講道:“鎮東大都督滿寵、鎮南將軍王昶、鎮北將軍裴潛這三個封疆大吏,你們下來後也要及時和他們通一通氣。當然,憑著他們和司馬大將軍平日裏的交情,他們三個人肯定是會鼎力支持這事兒的。就讓他們三個人去私底下做一做各州各郡之牧守長官的聯絡溝通功夫。你們不曉得,當初太祖武皇帝就是被那些州郡牧守們聯名拱上魏公之位的呀!”
熾紅的太陽如同火爐一般炙烤著整個大地,就連微微吹拂而過的夏風都熱得好似沸水一般燙人。
五丈原東邊的“方麵坡”上,一片綠蔭之下,諸葛亮坐著四輪車靜靜佇立。他右手持著鵝羽扇輕輕而扇,領口被一絲不苟地撫平,竟無半毫褶皺。雖然是鑠石流金的高溫天氣,他那玉樹臨風的峭拔姿態卻似永難磨滅。
薑維扶著腰間的劍柄,站在諸葛亮的車旁,遙望著對麵的那一排排魏軍大營,深深而歎:“這一番秦朗被丞相打得大敗而逃——隻怕魏賊畏威懼難,再也不複出擊矣!”
“可惜沒能將魏賊一舉重創啊!胡遵、牛金那兩支敵軍最終還是沒進本相的‘圈套’啊……”
諸葛亮徐徐地搖著鵝羽扇,眺望著那魏營上空高高飄揚的繡有“司馬”二字的大旗,看著它猶如一簇黑色的火焰在獵獵夏風中上下躍蕩,緩緩自語而道:“本相真希望能夠發明一種鼓翼而翔的‘木鳶’,讓咱們的大漢勇士騎在上麵,從這裏淩空飛進賊營之中……那麼,司馬懿再想閉營避戰也沒用了!”
薑維用滿是信服的眼神看向諸葛亮:“在下堅信,以丞相大人的無雙聰慧,這種鼓風飛翔的‘木鳶’您一定能夠研製出來的……”
諸葛亮那慢慢浸潤了淡淡憂傷的目光抬了起來,投向了那高高遠遠、蒼蒼藍藍的天穹,仿佛一直要看穿到天穹的外麵去:“是啊!倘若老天爺再賜給本相十年之壽,本相就一定可以做到的……唉!可惜——本相的時日不多了!”
“丞……丞相!您……您怎麼能說這樣的話?”薑維頓時驚得麵色蒼白如紙,連音調都變了。
“哦?”諸葛亮也被他這一聲語調失常的呼喊驚了一下,他轉眼看著薑維那張說不出有多麼恐慌的臉龐,在唇邊淡淡地綻開一片笑意,對他說道:“伯約你怕什麼?生老病死,猶如四季更替,這是很平常的事情啊!”
“可是,丞相是一定能夠活到親眼目睹我大漢天軍肅清中原、收複兩都的那一天的!”薑維以不容辯駁的語氣十分剛硬地說道。
“好的!好的!為了伯約的這番話,本相就是拚了所有的心力也要活到那一天的!”諸葛亮不得不像哄騙小孩子一樣也噙著淚花哄起薑維這個“大男孩”來——一瞬間,他眼前蒙矓了:劉禪那敦厚而又熟悉的麵龐“刷”地浮現了出來!
陛下……陛下!陛下他那日給本相欽賜而來的治療心火之疾的名貴藥材當中,怎麼會有鹿茸、人參、赤棗這樣的催火助熱之藥?難道他不知道本相的病情恰巧是憂思成疾、心火亢熾嗎?陛下若是真的關心本相,就應該是送夏枯草、青竹葉、金菊花、百合花等陰涼藥材給本相瀉火、清火、降火,而不是送鹿茸、人參、赤棗等純陽藥材給本相生火、催火、旺火啊!陛下這麼做,究竟是何用意呢?越想下去,諸葛亮就越覺得心頭一陣莫名的煩悶。他急忙搖動鵝羽扇,“呼呼呼”地連扇了五六下,然後定下心神,徐徐吩咐道:“伯約,你且去將鄧芝將軍喊來,本相要派他前去魏營送一件‘禮物’給司馬仲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