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以愚克智,逆也;以智克愚,順也;以智克智,機也。其道有三,一曰事,二曰勢,三曰情。事機作而不能應,非智也;勢機動而不能製,非賢也;情機發而不能行,非勇也。善將者,必因機而立勝。
司馬懿慢慢地讀著諸葛亮所著的《將苑》,眉目之際盡是感慨之色:“幸得本帥先前將此書另抄錄了一本,再次讀仍是頗有感悟啊。這諸葛亮真乃文武兼備之奇傑也!他身懷異器而枉居偏邦,真是可惜了!以他這般誠篤縝密之心、謀國盡忠之才、出將入相之器,我朝陳群陳司空豈能與之相比?他若為我大魏之臣,略展其良相大將之能,恩加海內,撫養萬民,威服八荒,天下何憂不平?亂世何憂不治?”
他話猶未了,司馬師卻嗬嗬笑道:“盡管父帥對他這般一味褒揚,孩兒卻實在看不出他目前究竟有何妙策能出奇製勝——五丈原的這一盤‘僵局’,他恐怕是接不下去了……”
“你知道什麼?諸葛亮要在五丈原西區與渭河之濱種糧屯田了!他真的想在這裏蹲下來和本帥把這盤‘僵局’一直對弈下去了……”司馬懿一揚手,將案頭邊斥候們送來的一份敵情密報丟給了司馬師。
司馬師翻開那密報一看,眉頭立刻緊緊擰了起來:“倘若蜀寇一直這麼駐兵屯田下去,我大魏王師就再也不能坐視不理了……”
司馬懿沉吟片刻,將目光倏地投向了趙儼:“趙軍師,依您之見,此刻我方須得如何應對蜀寇才是上策?”
“這個問題,趙某亦已籌思過許久了。”趙儼慢慢撫摸著頜下長髯,徐聲道,“大將軍,您還記得當年太祖武皇帝在官渡之戰,東吳名將周瑜在赤壁之戰,還有陸遜在夷陵之戰之時,他們是如何克敵製勝的嗎?”
司馬懿聽罷,緩緩點了點頭,神色若有所動:“唔……趙軍師所言極是。本帥已有所悟矣!”
司馬昭在一旁瞧著司馬懿的表情,亦是頗為會心地微微一笑。
司馬懿一瞥眼,看到了司馬昭眉眼間的淡淡笑意,便肅然而問:“子上,你笑什麼?”
司馬昭麵色一恭,俯首而答:“啟稟父帥,孩兒從趙軍師話中亦有所悟,所以不禁會心而樂。”
司馬懿用手慢慢梳理著胸前的花白須髯,繼續一臉凝肅地問道:“爾有何悟?細細道來。”
“依孩兒悟來,趙軍師所舉的官渡之戰、赤壁之戰、夷陵之戰的勝負過程,其實都體現了布陣用兵的‘三字妙訣’!”司馬昭款款答道。
“三字妙訣?哪‘三字妙訣’?”司馬懿心底暗暗而動,臉上卻不露聲色地問道。
“這‘三字妙訣’就是:持、忍、奇!所謂‘持’,就是指用兵交戰之際‘對外要堅持、對內要持重’;所謂‘忍’,就是在艱險關頭要‘外示隱忍而內懷堅忍’;所謂‘奇’,就是指瞄準時機而‘謀奇策、出奇招、立奇功’!您看,曹操在官渡之戰,周瑜在赤壁之戰,陸遜在夷陵之戰,都是‘先持重而後運忍,先運忍而後用奇’,最後才‘劍走偏鋒’一招破敵的——所以,孩兒意下以為,父帥日前親受諸葛亮‘巾幗之辱’而不亂,正是一步一步地踐行著這‘三字妙訣’……”
司馬懿聽了,撫著胸前垂髯含笑不語,拿眼瞧向了趙儼:“趙軍師——您聽子上這講的……”
趙儼麵露驚服之色,起身拱手言道:“二公子聰穎明敏、天資過人,析事剖理澄澈如水。老夫佩服之至!”
明亮的燭光下,紫沉沉的檀香木棋枰角邊,兩個純銀鑄造成的棋缽一左一右靜靜而放。
司馬懿從左邊的棋缽裏拈起一枚白玉棋子來,輕輕放到了紫檀木棋枰的中腹之上,略歪著頭瞧了半晌,才有些滿意地微笑了一下:“師兒、昭兒,你倆瞧一瞧,為父這一招應得如何?”
司馬師不禁讚道:“父帥這一招是‘一子定中央’,高屋建瓴而勢壓群雄!”
司馬昭卻含笑道:“父帥雙手互搏,以己為敵,自戰自勝。實在是一種甚為稀罕的玩法!”
司馬懿瞧著那方棋枰,認真地說道:“這種玩法不好嗎?每一個人畢生當中最大的勁敵,實乃他自身。隻要戰勝了自己,你就戰勝了一切。你隻有通過和自己的不斷交鋒,不斷磨礪,不斷強大,才會迎來勃然而興,天下無敵的那一天!”
講到這裏,他的目光望向了東邊的天際,仿佛憶起了在河內溫縣孝敬裏當年旁觀父親司馬防自我對弈的情景,輕輕歎道:“師兒、昭兒,你倆不知道啊,這種對弈之法,當初還是你們的祖父傳授給為父的呢。你們的祖父,那是何等地睿智通達啊!為父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很多……
“就拿弈棋這事兒來說,你們祖父就教導為父說,‘棋弈之道,即是征伐之道。’前朝鴻儒馬融曾言,‘略觀圍棋兮,法於用兵。三尺之局兮,為戰鬥場。陳聚士卒兮,兩敵相當。怯者無功兮,貪者先亡。先據四道兮,守角依傍。緣邊遮列兮,往往相望。離離馬目兮,連連雁行。堤潰不塞兮,泛濫流長。當食不食兮,反受其殃。勝負之策兮,於言如發。乍緩乍急兮,上且未別。守規不固兮,為所唐突。上下遮離兮,四麵隔閉。誘敵先行兮,往往一窒。馳逐爽問兮,轉相周密。商度地道兮,期相盤結。蔓延連閣兮,如火不滅。扶疏布散兮,左右流溢。計功相除兮,以時早訖。事留變生兮,拾棋欲疾。營惑窘乏兮,無令詐出。深念遠慮,勝乃可必。’這每一句話都蘊含著立身建業、行軍用兵的訣竅啊……”
司馬師、司馬昭聽著司馬懿的話,不禁微微頷首。
司馬懿一口氣說了這麼長的一篇話,稍感疲憊,便停下來休息了片刻。他輕輕呷了一口清茶之後,忽然朝司馬師說了一句:“師兒,為父在這裏向你賀喜了……”
“什麼?”司馬師一愣。
“前段時間裏,你言談舉止多有激蕩之態——大概是徽兒的死深深刺激了你吧?”
“父帥……”司馬師心頭一熱,眼角淚珠頓時滴了下來。
“為父理解你。為父也知道喪失自己最愛之人,是何等地痛徹心扉!但這一切,終需你自己吞咽下去。為父看到你最後竟能從那片陰影當中走出來,實在是為你高興啊……”
“父帥……”
“天下之間,唯有至情至性之人,方能成就至高至峻之大業!師兒……為父相信,你若將那一股無窮心力轉到建功立業上來,日後必是前程不可限量!”
“孩兒多謝父帥的開解。”司馬師拭淚而答。
靜了半晌,司馬懿才道:“好了,今晚為父要和你們談一談正事了。”說著,他把眼色向營帳門口那邊一丟。司馬昭會意,疾步走到帳門處,吩咐那些親兵守卒道:“你們且去二十步外嚴加把守,千萬不可讓任何人靠近打擾。”
然後,他又回到帳中,在司馬師身畔肅然而立。
司馬懿倚坐在鋪著虎皮的榻床上,雙眼正視著他這兩個寶貝兒子,滿麵沉肅地說道:“師兒、昭兒,今晚為父要告訴你倆一些‘幹大事、立大功、成大業’的本源之訣了……你倆可知道,我司馬家自秦末群雄逐鹿以來,便是根深葉茂的殷國王族貴胄?你們的太祖司馬卬就是第一代殷國王君!隻因當時他所麵對的劉邦、項羽等俱是天縱勁敵,故而他才會黯然退出逐鹿之場,不複以爭王奪霸為念,而是靜下心來細細經營‘化家為國,可大可久’之宏圖。這樣說來,我司馬家才是源遠流長的世家望族,而絕非沛郡曹氏、夏侯氏那樣的鄉豪村夫之輩所能比擬的!
“而且,在為父自幼所受的門風家教當中,我們作為真正的世家望族,是決不會以流俗之見的‘代代自有高官出’為立家之基的,而是以‘代代自有英才出’為持家之本。你倆都清楚的,我的高祖司馬鈞大將軍,生前那是何等地雄毅威猛,懾服羌賊而名震塞外;你倆的曾祖(司馬儁)曾經身任潁川太守,一手扶植起了潁川鍾氏、荀氏、陳氏等清流名門;你倆的祖父(司馬防),更是智略絕倫,品行無雙,當年的太祖武皇帝見了他也不禁折節盡禮而事之;你倆的叔祖父(司馬徽),亦是荊楚高士之冠,連諸葛亮、裴潛、孟建等名相賢牧都出自他的門下……你倆如今挾我司馬家世族多年積累之資,再加以自身超群出眾之才,難道不能一步登天,更鑄輝煌嗎?”
司馬師、司馬昭聽得熱血沸騰,激動不已:“父帥放心——孩兒一定乘勢疾進,精益求精,力拓大業!”
“那就好。為父也相信你們一定能行的——一定能將我殷國司馬家的宏圖大業繼往開來,發揚光大!”司馬懿目光一凝,盯視著他倆,又徐徐道,“今年涼州玄川河溢湧而出的那座‘靈龜玄石’圖讖拓文你倆看到了吧?對它,你倆有何感悟?”
司馬師和司馬昭對視了一眼。然後,司馬昭暗暗推了一推司馬師。司馬師這才鼓起勇氣,上前躬身說道:“父帥,孩兒若是將自己心中感悟說了出來,您可不要譏笑孩兒妄自尊大啊!”
司馬懿一聽,心底暗暗一喜,臉上卻毫無異色:“哦?你有何感悟竟是說不出口?但講無妨嘛!為父決不譏笑!”
“父帥,老實說,孩兒自從看到那‘靈龜玄石’圖讖拓文的第一眼起,就暗暗感覺到這些讖文寫的就是我殷國司馬家——‘金馬出世,奮蹄淩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這‘金馬’不正是指我司馬家嗎?還有那‘典午’二字,昭弟他是喜歡咬文嚼字的,竟看出了‘典者,司也;午者,馬也’的蘊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