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衣著既整齊,麵上也慈靜,眉宇之中透出一股出塵之意。
隱約中,兩條白中雜紫的雲氣隨著道人呼吸,從道人兩個鼻孔中收縮進出,化作龜鶴龍虎,聚散不休。雖然是仲夏正午,他卻衣著嚴整,一絲不苟,麵上也並無絲毫汗跡。
若是有見多識廣的,便認得出來,這道人正是這一代紫雲觀的主持紫虛真人。
這紫虛道人本名喚作宋道堅,十二歲時便出家入了紫雲觀,因勤奮聰穎,得了真傳,六十二歲的時候接管紫雲觀,執掌著主殿“華陽殿”。
轉眼二十年的光陰,靠著道德高深,為人公允,這紫虛道人在北方道門中素有威望,乃是有道高功。
旁邊坐著的是一個模樣十七八歲的白淨道士,頎長身子,頗有些男生女相,一眼望去,朱唇瓊鼻,丹目柳眉,竟如同那畫裏的金童一般。
隻是他打扮卻有些邋遢,一個鬆塌道髻隨便挽起來,用一根竹簪子亂糟糟的簪著,身上占著點點油汙的青色大褂胡亂裹著,露出發灰的白色內襯。
因汗流過眼睛,這小道士的眼皮也不時抽動著,身子一歪一扭,甚是煞了這神仙風景。
吱吱吱…
一個知了飛上旁邊的樹梢,忽地催命般猛叫起來,配上這燥熱的天氣,一時間四處都是聲音,嘈雜無比。
那中年道士恍若無聞,穩穩端坐,連呼吸都不曾亂動一絲。但那白麵的道士臉上卻耐受不住,露出煩悶的表情來,眼角不住抖動,呼吸也急促起來。
“好生悶殺人也!”
過了半刻,那年輕道士猛地從蒲團上跳起來,將手指著那宋道堅,道:“早也打坐,晚也打坐,甚麼時候是個盡頭。忒無趣!忒無趣!卻不打這鳥坐了。”
紫虛道人聞見聲音,胸口一收,將一口真氣吸入丹田,這才緩緩翻開眼皮,望了望那小道士,隨口責道:“昨日方才鬧過,怎又要鬧?修煉一事,本是日積月累的勾當,焉能急躁得?且沉下心思,許多急躁便拋卻腦後了,體味到靜修的真味,那時候才是入了門徑。”
年輕道士卻嚷道:“我當年在蠻疆聽說你這紫雲觀是有聞的大觀,藏著長生的法門,這才千裏迢迢趕來拜師。不料拜入你門下也有兩年,每日隻是打坐打坐,幾次三番詢問你,你卻隻管和我馬虎卻是怎地?我且再問你,你須莫要誑我:你這早晚打坐,吞雲吐氣的手段,可能長生?”
宋道士一愣,隨而笑道:“我這餐霞食氣,打坐養心的功夫,雖然不能長生,也可延年益壽,百病不侵。”
年輕道士道:“既不能長生,便是白做一場,我練它作甚,莫若下山好。”
宋道士一笑,道:“說的甚麼胡話?那仙道飄渺,世上哪得長生不老的人?你這話語,卻是癡妄了。”
年輕道士將眼一翻,反問道:“你那李雲房祖師如何?”
宋道士笑道:“你這癡兒,神仙之說,以訛傳訛,怎信得它?況便算是有,那山深路遠,波凶浪急,仙人脾性怪異,無有仙緣,怎讓你見到?不如學我這現成的打坐功夫,修身養性,好賴得個長命百歲,病邪不侵。如此逍遙一生,不是好過去撈那水中月,摘那鏡中花?”
年輕道士手一揮,不耐道:“又不能長生,不學!不學!你既然傳不了李雲房的餐霞長生的功夫,便不要虛耗了我的性命。我如今便要下山雲遊去,你若不肯時,我自去便是,你也攔我不得。”
換做旁的人聽了此般大逆不道的話,便要暴跳起來。
宋道人到底是個修養深厚的人,聞了這忤逆之言,卻是笑罵道:“你這潑廝,前番是你百般央求,要拜入門下學道的,收你入門前諸般也都對你講過,你偏以為我在誆騙你,兀自不信,硬要入門。如今入了門不得如意了,卻怎反怪我耽誤你的光陰?著實無禮。也罷,拗你不過,你既耐不住山中清苦,要去雲遊,那我明日為你寫個身份文書,想來你頂著我這虛名,無論在道門還是官府中行走,都無什麼人為難你。你下山之前,再去賬房你劉師兄那裏支三兩銀子盤纏花用,將一身洗漱衣裳收拾整齊了再走吧。”
宋道堅說出此話,也著實是關心,年輕道士卻反道:“出家人來去赤條條,怎這許多掛念?我當年來這裏一身道袍,如今下山也是一身道袍,倒也沒甚牽掛了,那些個俗物,不要不要。”
言罷,竟是甩甩手,自出大門去了,三兩步跨出去,不多時便沒了蹤影。
宋道士見他去了,也不著惱,微微一笑,搖搖頭自語道:“又是一個入迷的,長生…長生…”
說罷,又緩緩閉上雙眼吞吐起來。
不片刻滿山皆靜,隻有那知了叫得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