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蘇菲要去革命了。從三牌樓大街走下來,她對這座小城市實在看不上眼。假如你去過那類長江淮河之間的小城,你就知道田蘇菲對它的感覺了,就是那種永遠勃發著髒兮兮的活力,永遠富足不起來,也永遠有得吃,有得喝,有它自己一套藏汙納垢,生生不息道理的城郭。如今有了高速公路,你會驚異地發現,車每開半小時就是一種新方言,一種比一種更難懂。
田蘇菲在街沿上走,白衣黑裙地走得輕盈跳躍。兩個黃包車夫蹲在馬路牙子上啃甘蔗,一大口一大口的白色甘蔗渣子從他們嘴裏出來,給失修的街麵鋪了路。一個女人在井台上給自己四五歲的女兒洗澡,口裏不絕地喊著滾鐵環跑近跑遠的兒子:“小死人!”油炸臭豆腐幹的攤子三步一個五步一個,油膩的秋風穿行在欠缺修剪的法國梧桐樹梢上。
總是會碰到相罵的男人或女人。田蘇菲反正是要革命去,今晚就走,翻窗子走,和巷子口伍老板的女兒一道。誰也沒把革命這個事情給田蘇菲講透。街口那一對相罵的男人在早些年會把“革命”拿來罵人。1927年之後這座小城的人罵街添了個毒詞:“你個革命的”比“你個挨槍衝的”,“你個殺千刀的”要時尚。
小城的人特別怕大地方的人誤認為他們不摩登。大地方的人物事物他們倒很不以為然:大地方的旗袍開衩高,他們覺得不像樣,就來個改良,在旗袍裏穿條裙子。他們的城市常有大地方人,日本飛機炸公路了,火車道上有共產黨破壞了,大地方的人都會逗留在小城。小城的人就對北方人撇撇嘴,叫他們:“侉子!”小城人也對南方人白白眼,叫他們:“蠻子!”田蘇菲從此以後再不用跟他們一般見識了。她今晚要革命去。她得把什麼話都瞞得緊緊的。尤其不能對她媽有一點流露。至於明天一早,媽從街上買菜回來,手裏拿著糯米團子滾著才炒的芝麻來叫她起床,發現人去床空會怎樣反應,田蘇菲一點兒沒去想。她不像伍老板的女兒伍善貞做事有頭有腦,該偷的錢偷好,該要的賬要回,該滅跡的日記情書滅掉。伍善貞十七歲,比田蘇菲大一歲,大人麵前懂事體貼,背地是天大的膽,什麼書都看,就是看書看革命的。伍善貞前天在學校門口等人,天快黑了,看見田蘇菲沒心沒肺地走出來,她等她走到跟前,嘀咕一聲:“走,革命去。”田蘇菲說:“去哪?”“皖南,革命去。”田蘇菲是後來才聽說,假如那天伍善貞等到了她等的那個人,革命伴侶就不是她田蘇菲了,一九四九年霍霍然隨解放大軍進城,四麵八方向人揮手,接受人們夾道歡迎的隊伍裏,也就沒她田蘇菲了。“你要不要革命?”伍善貞在一九四七年九月這天黃昏問田蘇菲。“要。”她就是這麼個人,從來不說“不”。她緊接著問:“孫小妹去不去?”她堅信人多的地方不會太錯;人去得多,闖禍大家闖。“不叫她,叫她幹什麼?!”伍善貞說。這又給了田蘇菲一點“友情特別招待”的感覺。伍善貞不是誰都瞧得上的。也是後來田蘇菲才發現,伍善貞等的就是孫小妹。孫小妹一個小時前敗露了,此時正在家裏挨審,很快就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她們革命的預謀出賣給她父母。隻是她父母是那種市井中的市井,從不多人家的嘴,問他們小事大事,不是槍杆子抵在脊梁上,堅決不知道。
伍善貞布置了行動方針、接頭暗號、緊急聯絡手段,完全是個老革命。這已經讓田蘇菲覺得夠快活了,遊戲可是玩大了。伍善貞說她的代號叫“小伍”。田蘇菲呢?“小菲”。一切要絕對保密。小菲莊嚴地點點頭,兩手的汗。
這時走向關帝祠街的不再是田蘇菲,是有代號的革命者小菲。她突然認為對她媽不公,這不就是“離家出走”嗎?為此天下死過多少媽?急病過多少爸?雖然小菲她媽把她渾身皮子都揍熟了,小菲還是不願她媽去死。媽的疼愛在每天早上滾燙的糯米團子和每天晚上的熱水袋裏。媽的疼愛還在替她剪發為她量衣的軟乎乎的手上。小菲想,要是媽不在了,幾年前和爸一塊兒去了,現在就省得她心裏如針紮了。還是去告訴伍善貞不去了?可是總得向媽自首毛衣的事。要去革命,就不必自首了。小菲三天前從學校回家,一進門她媽就大聲說:“要死了——你毛衣呢?”
“給一個同學借去了。”小菲那時還是和革命邊兒也不沾的田蘇菲。她不清是拿走她毛衣的那個女生是不是她們學校的同學。她看上去比她和伍善貞大些,人很活絡,也大方美麗,雖然一樣的白衣黑裙,穿在人家身上就是畫報女郎的風範。女生說:“哎喲,你是高一的同學吧,我是高三的。好遠就看見你這件毛衣!多洋氣呀!我們馬上上家政課,借我到課堂上做做樣子吧?”
田蘇菲說:“你教室在哪裏?”
高三女生指指操場西邊:“不就在那兒嘛!這麼好看的毛衣我頭一次看見,這種花樣是上海來的吧?穿在你身上漂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