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蘇菲暈頭暈腦地笑了。清早母親說秋涼了,套件毛衣吧,就像知道女兒心思似的拿出這件果綠色領口結黑絨球的毛衣。毛衣給曬得很鬆,一股樟木的香氣。田蘇菲她媽是最肯讓肚皮吃苦的人,一斤黃豆芽吃三頓。但她和女兒走出去,穿著都不讓富家女壓一頭。田蘇菲一人擁有五件毛衣,讓家境不錯的伍善貞也眼紅。

高三女生從毛衣誇到人,把田蘇菲誇得頭也抬不起來。打上課鍾了,高三女生說下了課她們還在雙杠下碰頭。下課後田蘇菲發現雙杠下鬼也沒一個。又等一陣,她跑到高三的幾個教室,人家已經放學了。

第二天上學她一個個教室找,仍是沒找到那位女生。回到家她媽調門高了八度:“要死了!你們這是什麼女同學?借走穿就長身上了?揭不下來了?!她家住哪裏?”田蘇菲說不曉得。

“哪會不曉得?!你又在搞什麼花腦筋了吧?”母親擱下手裏撿的豆子,四處張望。

是找條帚苗。那根條帚苗抽起來帶勁,直吹哨。田蘇菲想,自己這身皮子給熟得差不多了,還往哪抽。母親掂著條帚苗走來,一杆老槍了,又光又亮,彈力十足。“你跟媽說實話媽不打你。”

“是給一個女同學借去穿了。”

“撒謊!”條帚苗子吹了兩聲哨,空吹的。

“沒撒謊!”

田蘇菲是不撒謊的人。她學撒謊學得比較晚。能夠撒好謊差不多是老年了。

“你肯定又讓人拍了花子!”母親說。這座小城裏身懷異技的人特多。你常常納悶一城人不見誰幹正事,怎麼會不缺吃不缺喝。稍一研究就明白來路不正的各種收入到處都是,歪門邪道的各行各業裏都出精英,無論再短暫的事由,幹的人都本分敬業。拍花子就是一種行當。常常還是麵目祥好的婦人。走上來問個路,你就迷了,跟她去什麼牆根下,盡她掏走你的錢包,摘走你的眼鏡,脫掉你的皮鞋衣服,取走你的金鎦子、金懷表,兌走你的銀票。有個富富態態的老婦人,看上了一位年輕男人的兩顆金牙,把他拐到拔牙攤子上,把兩個金牙拔走。田蘇菲八歲那年,母親帶她去廟裏看燈,跟她說不準跟生人搭一個字的腔。等母親從茅廁回來,女兒身上的新棉襖沒了,口袋裏的壓歲錢也沒了,連貼身的長命鎖也拽斷,但沒來得及拿走,從褲腳管漏進了棉鞋。每次田蘇菲出門上學,母親的喊聲都送她到巷口:“不要跟生人搭訕!不要喝生水!過馬路先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田蘇菲一路響亮地答應:“哎!哎!哎!”但出了巷口碰見個穿爛長衫打破扇的,招呼她:“小妹上學去呀?”“哎,上學去!”“給你算一卦吧?”“沒錢!”“把你中飯分一口給我吃吃吧。”假如她不急,她會站下來教育他兩句:“你這麼大個子,好意思呀?要我我就拉平板車去。”

田蘇菲第三次來到高三教室,把事情跟先生說了。先生說有幾位女生請假,問她是否記住了那個借毛衣的女生叫什麼。

她連問也沒問。

田蘇菲的一生都是這樣:一顆好心,滿腦糊塗。

那天她挨到很晚都沒敢回家,挨在學校不是個事,她也明白這點,條帚苗子會找到學校來。這就是她碰見伍善貞的時候。現在多好,連人都不是同一個人了,是小菲。讓媽逼去吧,讓條帚苗子抽去吧。昨天晚上媽倒是破例地客氣,一聽她說那位女同學請病假,她隻哼出幾聲冷笑,意思是:看你還能編幾天瞎話,揍可以攢一塊兒揍。媽不揍她還因為騰不出手,她剛從當鋪買了些碎羊皮,正在報紙上大塊小塊地拚一件皮坎肩,比拚七巧板還仔細,生怕手一鬆眼一轉就拚不上。

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躲不過去了。小菲不恨自己大意,也不恨那女生下作,她隻恨這座沒出息的小城,專出這些低賤之輩。不就是一件毛衣嗎?也得花言巧語半天,多賤!她越發覺得革命好,革命一了百了。

巷口的雜貨煙酒店是小伍爸開的。伍老板開了三家店,一家在三牌樓鬧市,生意很好,這一家是開了給小伍她媽散心的。店裏有各種零打白酒、黃酒,也賣下酒小菜。焦炸鹹魚頭是小菲母親最欣賞的。小伍沒事也坐在木櫃台後麵看書、做功課,眼不離書本,錢一分也收不錯。

小伍這時正坐在櫃台後,但麵前沒有書本。她一見小菲就咬牙切齒:“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有事啊?”小菲說著,把她帶荷葉邊的繡花書包從肩上卸下來。裏麵有雙套鞋,是她上禮拜送去補的。

“噢,沒事啊?”小伍給她個大白眼,然後扭脖子向店堂後麵看一眼,小聲說,“我拿了些東西,擱你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