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隊進城十分壯觀。小菲驚奇地發現這座小城蠅營狗苟的烏合之眾一夜之間洗心革麵了。破爛的街麵鋪板也漆了一新,貼著紅紙綠紙的標語。漢子娘們用於罵大街的嘴巴現在用來歡呼口號。舉彩色三角旗的手,或許正是掏腰包、拍花子、拾菜幫、打卦算命、撒狗血賣打藥的手們。怎麼也會有正氣昂然的樣子?小菲心裏先是不肯信服,慢慢變得有些感動。女學生男學生們穿得整齊幹淨一派深藍,幾百麵腰鼓打出一個動作,一個點子,小城散漫流氣慣了,這回可真的改了壞習性。革命就是厲害。
“田蘇菲!”
小菲扭頭一看,沒找到叫她的人,但已認出那嗓音:孫小妹。扭頭時她走錯了操步,鞋給後麵的人踩下來了。她跳一隻腳到隊伍邊上去拔鞋。剛直起身,一隻手拍在她肩上。腰鼓隊散出個豁門,讓一個年輕女兵和她的舊日同窗抱成一團。
“你媽後來找到我家來了……”
“真的呀?!”
“煮的!”
這時政治部過來了。小伍大老遠就張開雙手衝過來。三個女孩眨眼抱成一個人。
“我們學校就來了你一個?”小伍問孫小妹。
“還學校呢?人家都畢業了!這是紡織學院的學生!”
“不行,回頭再談吧,不能掉隊!”小伍見小菲還想繼續掉隊,厲聲喊道,“小菲!跟上了!”
小菲緊跑幾步,上半身還扭向孫小妹。“話別沒個完。”小伍小聲說,“知道她政治麵貌嗎?這個城市的三青團員多得很,尤其是大學生!”
小伍才十九歲,政治上進步飛快,一禮拜不見小菲對她就得調整一次認識。小菲常要接受她教育:“小菲,要有點理想,你以為好好演戲就行了?”“小菲,據說你入團申請隻寫了三行字。你平時多嘴多舌,廢話連篇,讓你說正經話,你就三行字?”“小菲,眼睛別盡往文工團的男演員身上看,找對象要找軍事幹部、政治幹部。男演員除了會演戲還會什麼呀?”
有時小菲不服,回嘴說:“那軍事幹部除了會打仗,還會幹什麼?不打仗了,他們還能幹什麼?”
這種時候不多,但碰上這種時候小伍頗有些吃驚,覺得什麼時候起她的權威性在小菲那裏動搖起來了。小菲狂是因為外麵傳說都旅長看上她了。她對小菲暗暗敲打:別膨脹,都旅長常常跟文工團的女演員搞不清爽,捧完這個女主角捧那個。人家是女主角,你不過是頂替頂替。小伍說去攀都旅長那棵大樹是不識時務,部隊一進城,什麼大美人女才子沒有?輪上田蘇菲做夢?
這天晚上文工團在城裏的大戲院演出。這是進城第二天,票都是送給城裏頭麵人物的。小菲早早接到通知,讓她演喜兒。她以為聽錯了,跑去問鮑團長是不是A角B角的喜兒一塊兒病了。團長說:“問什麼問,走你的場子去吧。”
樂隊也不拿小菲當回事,求爺爺告奶奶總算找了板胡和笛子,來陪她走場。其他人都說:“小菲還用走場?小菲是萬金油,往哪兒抹都靈。”
到了化妝時間,團長跑步通知所有人:“還按原班演員上。小菲還是演群眾!”
這可太意外了。A角臨時頂替了小菲。她倒美滋滋的,因為她頭一次作為一線演員、第一選擇,而原來第一選擇做了她的頂替。據說那天晚上都旅長點名讓小菲演喜兒,但他臨時有重大事情不能來看戲,文工團趕緊把A角和小菲對換回來。
其實都旅長已經把小菲變成他棋盤上的棋子,想怎樣走她就怎樣走她。他在那次打土圍子與小菲“邂逅”之後,就已定局在握。他早就知道田蘇菲的名字,不過他識的字裏沒有“菲”,因此他就在練字的糙紙上寫“飛”、“飛”、“小飛”。警衛員們知道就知道,都旅長明人不做暗事,他老光棍一條,不想女人想什麼?都旅長覺得小菲特別對他的胃口,白白淨淨,眉清目秀,三分憨態,七分俏皮,終生有這麼個小花旦在身邊雲繞,武夫虧久的陰柔都給滋補上了。都旅長還看重小菲一點特質,就是真。這一點連學問很大的歐陽萸都錯過了。都旅長安插的探子是文工團的舞台美術組長,叫鄒三農。鄒三農也是江西老俵,跟都旅長同鄉。鄒三農把暗地搞來的有關田蘇菲的情報都彙報給了都旅長:家庭成分該算是城市平民,教育程度是女子教會學校高中水平。鄒三農一心助旅長的興,隻講好話不講壞話,其實小菲隻讀了一個月高一。那個年月高中女學生相當於幾十年後的女博士,尤其在一個乞孩出身的老革命眼裏。
進城之後,鄒三農把小菲媽的住址也弄到了,都旅長叫警衛員給小菲媽帶三盒烘糕一封請柬,請她三天後到大戲院看小菲演《劉胡蘭》。小菲媽這時還沒有改變對共產黨的眼光。什麼解放軍?不就是土匪嗎?她在南京住那麼多年,把歹人一一排列下來便是:鬼子、漢奸、土匪、共匪、黑幫……她把烘糕好好地鎖進了衣櫃,把請柬撕了撕,備下做引爐子用。女兒是徹底白養了。十六年含辛茹苦,織毛衣、絮棉襖,抽斷幾根條帚苗子,結果養出個匪來。
伍老板娘跑來通風報信,說解放軍可是不得了,把城裏的婊子全收拾了,帶到哪裏治病的治病,學本事的學本事;解放軍一進城就把東孝口的惡霸捉了,這些天到處捉惡霸,然後說到她家善貞。善貞嫁了個解放軍大官,是個團長。伍老板娘走在巷子裏人都高一截,有時指著巷口停的黃包車跟鄰居說:“善貞接我們去吃飯,她忙吔!”
這些小菲一概不知道。她隻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地推遲回家看母親的日子。她怕死這日子了。跟母親怎麼解釋半夜偷偷出走的事?為那件果綠色帶黑絨球的毛衣就狠下心把媽丟了投奔革命?要是媽冷一張臉說:“喲,功臣回來啦?我們家廟小,裝不下你喲!”她小菲該說什麼?假如母親說:“這位解放軍女同誌找誰呀?恐怕認錯門了吧?”她又該如何往下接茬子?母親有權力有理由這樣對待她。她最怕的一點是母親什麼話沒有,劈頭蓋臉就是條帚苗子。她肯定對那種疼痛受不慣了,扭頭就會往門外逃。小菲一想到自己人五人六一身解放軍軍裝給媽的條帚苗子追得滿巷子跑,就把回家日子推得無期了。她哪知道母親這會兒正在街上看解放軍掃大馬路,通臭下水道。母親是直覺特靈的人,她一看就覺得這些兵一身正氣。再說她最疾惡如仇的東西就是妓院,一聽共產黨封了所有妓院,除掉了把男人引壞把女人弄髒的地方,至少得念共產黨這一點功德。在城裏兜一圈,她回到家就去柴簍子裏掏,把那撕爛的請柬又扒拉出來,用飯粒子黏上,打算晚上上大戲院。她不知給她送請柬的士兵說的首長是什麼官,他特地買點心特意送請柬恐怕和蘇菲有點不一般的意思。“首長”有沒有“團長”大?母親們在攀比女兒時總是淺薄、虛榮,何況小菲媽生性那麼要強。
小菲什麼都不知道,隻知道她晚上演劉胡蘭。她還知道自己要演出歐陽萸說的“含蓄”。歐陽萸在進城後影子都沒了,小菲想到小伍說的滿城大美人女才子就慌。她一麵化妝一麵打量自己,不難看吧?母親一直驕傲她的鼻子,總說鼻梁是長相貴賤的關鍵。不算大美人,還是討人喜的,多少分?打八十五?八十分?歐陽幹事難道非得愛個一百分的?進城之後文工團從城裏京劇班子弄來些真正的化妝品,但文工團的人還用不慣,黑油彩描眼圈描成兩個黑炭球。他們寧願用自己的代用品。小菲把一根木簽子在煤油燈火燭上燒一下,用草紙撚一撚,就是一支眉筆,描上兩三筆,再去燒。她萬萬沒想到母親這時把最後一點家當披掛上了:身上是黑絨線的長外套,罩住裏麵的棉旗袍。雖然黑絨線是各色毛線染的,但在戲院的燈光裏看,黑得很均勻,很篤定。她把兩個翡翠耳墜子也戴上了,配上一個假翡翠鐲,看上去貴而不華。她進場時還早,沒有多少人,收票的一看她那破碎又重合的請柬說:“你是從戲院外麵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