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媽笑笑說:“你看我像不像在街上撿東西的人?”她想起送烘糕的首長姓都。這個姓跟別的姓弄不混。她告訴守門的人說是一位都首長給她送的請束,讓家裏的小搗蛋給撕壞了。
小菲媽坐下十多分鍾,觀眾入場了。她的座位在第三排。人們把前後左右都坐了,獨獨空著第三排中間一行椅子。頭一遍鈴響之後,幾個穿軍裝穿長衫馬褂的人走到第三排來,一個三十多歲的軍人坐到小菲媽左邊,伸手過來說:“田媽媽你好,我是都漢。”小菲媽打量他。都漢就是都首長。成了田媽媽的小菲媽不知他伸的手是幹嗎的,欠起身來,笑一笑,鞠鞠躬。剛要坐下,都漢首長把她右手握住了。田媽媽想這是什麼禮節?手夠厚的,倒是細皮嫩肉。都漢首長人很和氣,一笑就腆肚子仰脖子,笑得四座皆驚。“小飛你教養得好!”都漢首長跟別人談過幾句話,又轉回來關照田媽媽。大幕拉開了,田媽媽聽慣京劇越劇黃梅調,心想這是馬戲樂曲嘛。過了幾分鍾她才認出女兒,一認出就不知她唱的是什麼戲文了,眼淚不住地淌。“田媽媽看看我們小飛長大了是吧?”田媽媽點點頭,覺得蘇菲高了半個頭,一雙大腳片子走路扇風,解放軍沒虧待她,夥食好營養好,看她一瞪眼一牛吼全是氣力。她原來是要把蘇菲養得細細氣氣,現在一看,渾身蠻勁。不過硬紮壯實比什麼都強,她就將就著看吧。
這天小菲演得輕鬆自如,假如她知道第三排中間的觀眾是兩年前成天朝她舞條帚苗的母親,肯定挺不起胸撒不開手腳的。她的笑和哭全是真的,不來半點技巧,什麼含蓄?含蓄還不憋死她?幕間休息十分鍾,她想起晚飯還熱在炭火邊上,趕快跑去吃。鮑團長進來,說她唱得有點冒調,小菲滿口米粉肉,使勁點頭。不過大家都很感動,說小菲是真正的新時代演員,演出來新中國的形象。團長告訴小菲市裏省裏的劇團都來看今晚的戲了。他說著說著不說了,看一眼吃得噴香的小菲,加一句:“算了,演完再告訴你。”
小菲說:“什麼事?”
“等戲演完再說。”
小菲說:“你說一半我哪還有心思演呀?上台忘詞算團長的。”
鮑團長眼睛不看她,眼光挪來挪去,沒地方停歇。
“肯定是壞事!”小菲說。
“不是!不是壞事!”
“不是壞事你早講出來了!”
“是好事!”
“才不信。”
“真的。都旅長跟我正式談話,說要娶你。”
小菲先一愣,然後嘿嘿笑了。團長想,她真把它當好事呢。“我不讓他娶。”小菲說。
“你別胡扯啊,旅長看上你!不是團長、營長。”
小菲突然問:“歐陽幹事是什麼長?”
鮑團長明白了,臉凶起來,說:“小菲,別沒頭沒腦沒心沒肺,你可不敢把這話跟別人講,不然到最後你嫁不嫁都得嫁,不能讓都旅長心裏對你不舒服。”
開場了,小菲連口紅也來不及修理就上了台。演到劉胡蘭上鍘刀時,小菲想,劉胡蘭上鍘刀都不怕,都旅長又不會把鍘刀架在我脖子上。她比哪次動作都昂揚,唱得熱淚滿腮。但躺得太猛,位置稍微錯了一點,裝滿豬血的豬尿泡就到她耳根部位了。她想調整一下,又覺得不對頭,女英雄躺下去還拱兩下,多不成體統?木頭鍘刀朝著她就下來了,原該壓到她脖子上,壓到豬尿泡就成了熱血飛濺的場麵,配上天幕的紅光,十分激動人心。但這回鍘刀壓的是小菲的下巴,豬尿泡安然無恙。“劊子手”左壓不見血右壓不見血,全身分量都壓到刀把上了。雖然是木頭鍘刀,小菲也痛不欲生,下巴馬上就要給壓碎了。她偷偷縮回胳膊,手指往豬尿泡上一捅。雖然沒有血濺蒼天,觀眾們是見到血了。
“為劉胡蘭同誌報仇!”台下一片喊聲。
大幕垂下來,觀眾喊的哭的拍巴掌的,小菲托著下巴慢慢爬起來。她一邊拍屁股上的土一邊想,都旅長您周圍全是大美人女才子,我小菲算個狗屁,您行行好就把我當個狗屁放了吧。大幕再吊上去時,小菲走到前台謝幕,腿腳全軟了:世上她最怕的兩個人正並肩站著,給她鼓掌,母親哭紅了鼻子,都旅長也哭紅了鼻子。
母親和都旅長都上台來和小菲握手。母親學新潮事物很快,知道共產黨男女無別,握手就成禮。母親說:“還給你留了臘鴨腿。留了有兩年了,還沒哈。回來吃飯,啊?”小菲眼淚流下來。
母親又小聲說:“哭什麼?叫人家首長看見笑你。都是要出嫁的人了。”
小菲有一百張嘴也講不清。母親一定以為她和都旅長私定了終身。都旅長打一輩子光棍倒挺懂嫁娶方麵的進攻戰略。他和母親一成盟軍,小菲再強也不行。何況小菲從來不敢和母親強。都旅長用寵愛的眼光看著小菲。小菲淚水更洶湧。革命是殘酷的。
第二天天不亮小菲起床練功。當時她逃是革命去,現在要再逃,是從革命裏逃到革命外嗎?她想不明白。該找個人幫她想。她想讓歐陽幹事幫她想。
她上午到政治部去找歐陽萸,見另外三個年輕女兵在他辦公室裏。歐陽萸介紹說她們是另外一個師文工團的,現在要和小菲所在的團合並,組織一個話劇團,大概是這個省第一個國家辦的劇團。“那就不是解放軍了?”
“轉成半軍半民。”
“太好了!”
歐陽萸看小菲眼睛做白日夢去了,問她怎麼“太好了”。
小菲說一會兒告訴他。她的意思是等他倆能私下裏說話時再告訴他。小菲刹那間想到了逃脫。不在軍隊可以不服從軍隊首長的婚姻安排。她說“太好了”,心裏就在想這一點。小菲不圖別的,隻圖一天天把文化修養提高,讓歐陽幹事某一天收到一封字體優美充滿雅詞的求愛信。假如歐陽幹事謝絕,小菲也認了。
小菲和母親約好下午回去吃飯。她想在歐陽萸這裏看看氣候,跟母親談都旅長時膽會壯些。她想在歐陽萸對她的一瞥目光、一個微笑、一句教誨裏找一點好氣候。歐陽萸請那幾個女孩子替他朗讀劇本。是省裏某人趕潮流寫的革命劇本,送來聽解放軍的意見。小菲心想,氣候有點不妙,他怎麼不請我朗讀呢?女孩子們嘻嘻哈哈,說要歐陽幹事請客,吃名菜“蒸臭豆腐”。
歐陽萸指指小菲:“你們問問她,我從來不吃臭豆腐。”
小菲立刻神魂顛倒。他要告訴這些女孩,她小菲了解他得很,跟他體己貼心,掌控他的生活習性。後來小菲弄清了歐陽萸的用心。他太知道自己討女人喜歡,常常是拉出一個來,招架其他的。
他們五個人走到四牌樓,歐陽萸不斷對市容打趣挖苦,四個姑娘眾星捧月,他說什麼她們都覺得好玩死了,笑得瘋瘋傻傻。街邊小戶人家的女人們端著大碗吃午飯,筷子上夾根醃蘿卜,眼睛跟著女兵們走。她們眼裏小菲一行目空一切。所以小菲向她們打聽地址時,她們都誠惶誠恐。小菲問的是西餐廳。是聽說有一家西餐廳,好像在剃頭店樓上。幾個小戶女子一齊指指街對過的紅藍條子旋轉燈。歐陽幹事笑著問小菲:“你不是這個城裏的人嗎?路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