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因為要在家宴請都旅長,也許這個家更破敗不堪。為了這次重大會見,她重打精神,在一片破敗上竭力修補,紅木櫃子上了蠟,又拿出多年前的挑花台布,台麵一片淺褐色的茶漬給一塊茶巾上剪下的類似挑花補上了。一塊鵝黃被麵拚湊出一幅窗簾,兩把藤椅爛出窟窿她沒法補救,但她縫了一對新花布棉墊。為這一餐飯,不知她又和當鋪老板舌戰多久。一刹那間,小菲幾乎想說:媽,好吧,就趁了你的心吧。
“媽,以後我每月薪水都給你。”
母親在濃煙裏眯細眼:“你以為我不知你想講什麼?你是想講:我養你,你就放我一馬,別逼我嫁給他了。”
“媽,我才十八歲。鮑團長說了,我以後會成個大演員!我才不靠男人呢!”
“少作怪吧。就你那樣算唱戲啊?人沒上台胸脯子先上台,人下了台屁股還撅在台上!跟了人家旅長,做個夫人,也好不現世了。”
“革命戲就是這樣的!”
“再請我看我是不會去看了。”
“都旅長就誇我演得好,說我在上頭演,他在下頭掉眼淚!”
“真不容易。都旅長歡喜你,連你前挺胸後撅腚,帽子戴成個猴頂燈,他都歡喜。你還端架子?你端吧,嫁過去之前端端架子,嫁過去苦頭有你吃。男人都是先娶了你,再收拾你。”
“他今天跟你說他要娶我?”
“那他來幹什麼?閑串門子?”
小菲心裏一算,部隊要開拔去廣西大山裏剿匪,難道都旅長是要先娶她再帶她一塊兒去?都旅長好厲害,也怕進了城小菲如魚得水,讓個城裏小夥子插一手。留後方的年輕軍官也不少,新四軍裏的文人一向很多,等他剿匪回來小菲早沒他的份兒了。部隊出發時間保密,不知她還有幾天的自由。十萬火急,她必須去找歐陽萸。她可含蓄不起。
母親說:“你在動什麼腦筋呢?想逃婚呀?”
“媽,你說什麼我都聽,就是這件事我不能聽。”
“隨你便。隻要你膽子沒大到當逃兵的地步就行。到時不就把你手腳捆捆,頭上蓋塊紅布往都旅長房裏一扔嗎?軍隊不作興?你媽不是軍隊的,你媽做得下當得下,捆旁人捆不動,捆你還行。怕你踢我窩心腳啊?沒給你生那個野膽子!”
小菲心想,母親也許幹得出那類事。先敷衍過去,容她一點時間和歐陽萸商量。她已經忘了對歐陽萸她基本還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滿心兵荒馬亂,扯了歐陽萸做自己的救星。
“好吧,媽,我好好想想。”
“你以為我不知你想什麼?你想去和你那小相好小白臉商量商量!”
母親總是魔高一丈。
“哪兒來的小白臉?我根本沒談對象!”她扯起嗓門來了。
“沒談就沒談,你衝我喊什麼?你以為我不能拿條帚苗子揍你呀?!”
小菲低著頭,心想,我現在是解放軍了,看你敢打解放軍!
“你想,哼,敢打解放軍呀?打解放軍是反動派!”母親說,“今晚我就當一回反動派,你挨完打去檢舉你媽吧。”
小菲眼睛還是不抬,人慢慢站起來。她說:“那你打吧。”
“打死也不嫁,是不是?”
小菲不吭聲,垂頭垂手站在十五瓦的燈光裏。不久她聽見抽泣聲,再一看母親不見了,母親去了裏屋,坐在她曾經的小床上流淚。
第二天清早小菲起身,母親一身寒風地進來,把一盆熱水、一個漱口杯端進來。等她洗漱完畢,又是一個滾著芝麻的糯米團子。她吃糯米團子時,母親把她拉到小椅子上,按她坐下,她自己坐在床沿上給她梳辮子。從她記事就是這樣的早晨。無論世事如何艱難,母親怎樣絕望,她都給小菲這樣無憂無慮的早晨。為這個母親,小菲還有什麼不能犧牲的?
她走出家門才五點半,離出操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母親把黃包車叫到巷口,往她手裏塞了些零錢。黃包車跑出去老遠,母親還站在伍老板鋪子的陽棚下。母親看上去並不老,但淒清得刺目刺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