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走到巷子口就看見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和一匹黃馬。她腳步一頓,想往回轉,鄰居的孩子已經跑著朝巷裏叫喚了:“田蘇菲回來啦!”
小菲在家門口看見都旅長的警衛員把一群孩子往外轟。孩子們一看小菲走來,七嘴八舌地說:“田蘇菲有馬沒有?”“田蘇菲會打槍不會?”“田蘇菲走路低著頭,在地上找什麼東西呢!”孩子們議論她就像她不在場似的。一個大個子男孩說:“田蘇菲吃包穀不消化!”“不是的,是吃香瓜,吃拉肚子了!”“田蘇菲給她媽拿條帚苗追著打,直喊:‘救命啊!’”
小菲原來很懊惱他們把她小時見不得人的老底揭出來,忽然她就想開了。再講響一點,讓首長聽聽,看還有沒有胃口娶她。
都旅長坐在藤椅上,粗呢子軍裝從藤椅的破洞裏擠出一塊。小菲媽笑道:“看這丫頭有沒個樣子?來晚了都不賠個禮。”
小菲跟媽約好是三點回來,現在已經四點了。她先跟都旅長敬了個軍禮,聽見外麵孩子一聲哄笑。警衛員硬是把孩子們推出去,拴上了門。
都旅長反客為主,手指畫了畫對小菲說:“坐坐坐!吃什麼?炒米糖?花生?”他把小菲媽預備的幾小盒果食遞到小菲麵前。小菲還沒來得及伸手,他手已經先插到花生裏,替小菲做了主張。他動作大慣了,這類秀氣的待客擺設經不住他一隻大手進去,沒抓起什麼來,倒碰落不少花生到裂縫的地板上。
“部隊又要打仗了。還不知道吧?”都旅長看小菲搖搖頭,又說,“這回恐怕走遠嘍。”
小菲發現媽和警衛員都沒了。不知什麼時候知趣走開,把小屋單單留給她和都旅長。
“去哪裏?”她心都樂得直開花。要打仗,又走得遠,遠征的旅長就顧不上她小菲了。
“去廣西。剿匪去。”
“這麼遠?!”她也不知道廣西在哪兒。
“所以你有空回來多陪陪媽媽。這一走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到她了。”都旅長說。
小菲差點說:“我也去?!”不過她知道這話說不得,太不進步。都旅長告訴她,文工團要挑一批年輕力壯、多才多藝的跟部隊走,剩下的就跟另一個團湊成話劇團。他講的意思是精華都是部隊的,留下的人給老百姓打撈渣子。小菲兩眼直直地看著鞋尖。鞋是小伍送她的,黑布麵子腳尖貼著雲形的黑皮。她要能做小伍就好了,跟著首長打天下去。她偏偏毫無著落地愛歐陽萸。小伍肯定是“精華”,肯定不會留下讓人把她當渣子打撈。小菲不在乎做渣子,跟歐陽萸一塊兒給打撈到哪裏去都行。都旅長還在接著操辦小菲的人生,叫她不要和母親頂嘴,他已知道她慪母親的氣出去投奔革命。
晚飯很豐盛,小菲見母親從草捂子裏端出燉的、蒸的,從碗櫃裏端出冷盤小菜,又從屋簷下摘下個蓋籃,裏麵是一塊棉墊子,包著一沙鍋紅燒肉。母親從劇院回來就開始打點這頓晚餐了。她燙了酒,點上小暖爐,讓小菲給都旅長揣進衣服裏。小菲在母親麵前從來很乖,便照辦了。都旅長見小菲替他解軍裝紐扣,哈哈大笑,說:“哎喲我這賢惠妹子吔!”
晚飯後都旅長回去,問小菲跟不跟他走。小菲說她得跟母親住一宿。等都旅長和警衛員走了,小菲抓了軍帽就告辭。跟母親說第二天禮拜一,早操上得早,怕趕不回去犯紀律。話是真話,但早上趕路比晚上安全。小菲媽什麼洞悉力?馬上就說:“你看不上人家,是吧?”
小菲說什麼看得上看不上,相處都沒處過。母親叫她少來那種閑書裏看來的一套,什麼相互了解,相互尊重?小菲要是不了解都首長,媽了解,他跟媽把他三十六年樁樁件件事都講了。就是講究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他也不差,是瘸是瞎是麻?大不了身上有幾個彈眼子,哪個人不是靠衣裝啊?人脫了衣服都是走獸。
母親見女兒兩眼呆滯,眼神淒慘,把話放軟些:“一個女人聰明就聰明在趁年輕給自己找個大靠山。你多福氣啊,大靠山自己找你來了。媽講句沒臉的話,你有靠山,媽也能靠靠。過去媽打死都不肯講這句話。”
小菲發現母親在抽煙。她沒注意母親什麼時候卷上了煙,已經抽了三根了。母親從父親得了癆病後就戒了煙。什麼時候又續上這一嗜好的?在她半夜出走之後?母親的煙絲裝在一個舊煙盒裏,煙盒有一個長槽,放卷煙的紙張。煙絲有些是焦糊的,顯然是從煙屁股裏拆出來的。晚上母親去劇院和影院門口撿煙屁股的樣子頓時刺痛了小菲。她一定是款款地向一個煙頭走過去,先用鞋尖踏住它,四下看看,見沒人注意,飛快地彎下腰,或者漫不經心地蹲下,裝著拔鞋,把煙頭撿起來。小菲看見紅木櫃的門把斷了,沒有修理好,床下的鞋被趿得塌了幫子,屋角一些棕黃的水漬,是屋頂漏雨留下的。小菲越留意發現的跡象越多,母親窮途末路的跡象。沒了小菲,她失去了精神和誌向,她放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