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戰鬥動員、誓師大會都開過了。都旅長打電話到文工團來,要小菲馬上去見他。他現在有了吉普車,告訴小菲在宿舍裏等著,車會來接。小菲知道在劫難逃,一定是攤牌的時間到了,下麵就是紅印章一蓋,兩床棉被往一個床上一搬,小菲作為旅長的個人問題,就被徹底解決了。頭一個征候就是小伍的臉。她這兩天給小菲的是一張生人臉,若小菲硬著頭皮拿自己熱臉去貼小伍的冷屁股,小伍就裝著剛剛發現小菲:“哎喲,小菲呀!沒看見沒看見!”她的話中話是:我有眼不識金鑲玉,你不吭不哈打下了個旅長啊!

從小伍那裏,小菲明白自己那床舊軍被馬上就要挪窩了。所有人結婚都一樣,男的沒彩禮女的沒陪嫁,一個紅喜字,一堆糖果花生,就一塊兒過日子了。

她等在宿舍裏,一會兒一個女兵進來,做做鬼臉又跑出去。聽到吉普聲,她突然站起來就走。不遠有個蘆席搭的茅房,人在裏頭臉在外頭,隻能半蹲在茅坑上才藏得住全身。鮑團長滿院子叫她,女兵指導員也在叫她,過一會滿院子都是“小菲、小菲”。小菲站得兩腿酸麻,腰背虛弓著,也又酸又脹。十幾分鍾後,車子在院裏調頭,回去了。

你說我沒有娜拉的勇氣,我偏讓你看我怎麼造旅長的反。你說中國四億人都樂意讓別人安排他們的命運,今天我就做第四億零一個給你看看。茅房後麵連著豬圈,豬們又滿足又友愛,發出懶洋洋的哼唧聲。小菲半彎腿半弓腰,眼睛從茅房的蘆席牆縫裏看鮑團長雙手叉在後腰上,低著頭。旁邊一個人看不太清。看清了,是鄒三農。鄒三農一副出謀劃策的樣子,原來這麼多人巴不得小菲去嫁高官,他們也好跟旅長攀個親家。

你說我沒有“獨立思考”,不是“完整人格”,我偏偏獨立一個給你瞧瞧。我誰也不嫁。我有誌向,等著看我成大演員吧。小菲從認識歐陽萸以來,讀了他推薦的書之後,對似懂非懂的東西特別著迷。聽了“完整人格”,她又似懂非懂地朝它去用功了。

下午的排練小菲不能繼續蹲茅房,隻好露麵。團長氣急敗壞,說她無組織無紀律,敢放旅首長的空車。小菲說她存心不去見旅長。團長說這可不是老新四軍的傳統。老新四軍成了多少對兒“革命之好”?多少女兵嫁了首長為首長奉獻去了,她小菲去打聽打聽!小菲想不出詞來反駁,是啊,首長是革命基石,別說奉獻青春,奉獻生命也該爽爽快快。小菲想,我就賴到底,看誰把個耍賴的能怎麼法辦。團長說他已經為她扯謊搪塞了,請司機告訴都旅長小菲生病了,發高燒,等起得了床再去見首長。

晚上排小菲的戲。小菲剛上場就看見都旅長從吉普車上下來。鮑團長向小菲擠眉弄眼,迎到都旅長跟前,說小菲這姑娘太逞強,病得那麼重非要帶病上陣,也沒辦法,誰讓她角色多,戲份兒又重呢。

都旅長做了個不打攪的手勢,裹了裹軍大衣就坐到前排的板凳上去了。小菲接著排練,一招一式都在都旅長火辣辣的目光普照下。由於都旅長的推崇,小菲的戲風慢慢成了潮流,地方上的劇團和其他部隊的文工團都來看小菲的戲,明白什麼叫“革命激情”、“工農感情”。小菲一個八十九斤的身子骨,亮開嗓門挺起胸脯就是頂天立地。都旅長等小菲歇下來,說:“看看這個勁頭,發條上得多足!生病也不礙事!”

他把小菲叫過來,坐在他旁邊,把自己大衣給她裹。小菲動也不敢動。他告訴小菲他又三思一番,覺得他不該帶她去前線。場上在排其他人的戲,他不必壓低聲音也是私房話。前線太苦,又危險,他不願小菲去冒險。萬一小菲有好歹,他會一輩子心裏過不去。小菲媽他也見了,他不能讓田媽媽老了做孤人。

小菲歪過臉。她頭一次好好看這位首長。他顯得比他本身年齡大。說什麼呢?你不能說他醜或好看,他就是個男人。他可以殺人不眨眼,可以刀前不低頭,可以在手下人全戰死後照樣睡得著,吃得下。當他跟你說:你做我的人,一生都虧不了你。你可以完全相信他。

“我要上前線。”小菲說。她沒料到自己會這樣說。

“不行。我招呼都打過了。你下鄉土改去。”

“不去。我上前線。”她又一次意外。跟歐陽萸在一起,她順從得很。和都漢這個人人怕的打仗狂,她使小性子居然不擔驚受怕了。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不怕他,知道使性子惹不出禍?她想不起。她以後的幾十年都為此怪異。女人是很厲害的,立刻能明白自己可以欺欺誰,必須讓讓誰。

“誰說的?”都旅長笑眯眯地問。

“我說的。”

都旅長又笑眯眯了一會兒,說:“你別不放心我。我從井岡山一路打仗打到現在都不死,剿幾個土匪會怎麼樣我?”

小菲一聽便有些煩心。他自作多情什麼呢?以為我不放心他?上了前線,這位老粗一有空就來和我這般柔情蜜意,可讓我怎麼受?別看他打一輩子仗,和女人黏糊起來也有兩隻花癡眼睛呢。

都旅長很忙,隻能坐二十分鍾。他站起身,團長馬上見風使舵地說:“小菲,還不送送首長!”

小菲想,急著要做我娘家大哥呢!她跟在都旅長身後出了作為排練場的荒廟。吉普車旁邊,小菲要把大衣還給都旅長,他卻按住她手,又把巴掌按在小菲額上,說她好像退燒了。又說剛退燒頂怕著風寒,趕緊回屋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