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什麼秘密也沒了。小菲碰見政治部的人,大家都吵鬧,問什麼時間散喜糖。碰見了歐陽萸,小菲想,我是什麼人以後你會明白,你不用嫌棄我跟嫌棄餿山芋似的。你等著瞧,看我是不是巴望做官太太的女人。歐陽萸跟過去待她一樣,問她讀了什麼新書。這種人是天生的地下黨,好涵養,喜怒藏那麼深。
她聽說歐陽萸也要參加土改,心裏隻盼都旅長不把她那晚上的話當真,還讓她留在後方。名單下來了,上前線的,留後方的,都在會上宣布了。小菲果然在土改工作隊名單裏。她晚上就去找歐陽萸。歐陽萸坐在塘邊上,拿支手槍在往幹蘆葦裏瞄。小菲說有規定不準打槍的。歐陽萸說他三天不破壞個規定就心癢癢。他問小菲來找他幹什麼。小菲說看他破壞規定。他頭發讓風吹得亂七八糟,說真正敢造反的人不是舞刀弄槍的,真正的造反是精神和倫理上的。這又讓小菲似懂非懂地迷上了他。小菲說聽說他去土改工作隊,她很開心,因為他們會在一塊兒。
他叫她別出聲,對麵有兔子在跑。
小菲剛說“別開槍”,他手一勾扳機,沒有子彈。他回過頭嘿嘿一笑。
“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對我。”小菲說。
“怎麼了?”他真像什麼責任也沒有似的。
小菲轉身走了。她轉了半個城,買到一件黑絲絨小襖,還是舊貨,對光看看盡是蟲眼子。她穿上它又把頭發全攏向腦後,他也不稱道一聲,至少念她大冷天為悅己者容凍得兩手青紫。歐陽萸起身了,上來拉住她,問她他到底怎樣對她不妥,惹她傷心。
她給他稍一拉就自己徑直往他宿舍走。歐陽萸的長腿鷺鷥一樣兩步並一步跟著她。他還是不明白他過失在哪兒,讓她講出那樣清算他的話來。
進了他房間,她轉過臉:“你連句回答都沒有!”
“回答?!回答什麼?”他正在點煤油燈,這時轉過頭。怎麼讓個拆白黨給詐了一樣?他火氣上來了:“你要嫁人,我有什麼辦法?”
“誰說我要嫁人?”
“我沒有反對你的意思。”
“你至少該給個回答!”她想,絕不在這地方掉淚。她奇怪果然沒有淚,渾身直打戰。
“我不懂,你跟我要什麼回答。”他左右轉轉臉,似乎請誰見證他的無辜清白。
小菲突然看見他床頭的那塊長條木板上,一本包著報紙的書。他竟然沒有拆開小菲還他的書,便原封不動放到書堆裏去了。好了,小菲有救了。她的標準可以迅速降低,幾天前她寫給他那張字條時,希望得到稱心的答複,很快就降低成是個答複就行,眼下她滿足於事情原封不動停在這裏,報紙不要讓他拆開,字條別讓他發現。她伸過手,抽出那本書。
等她轉過身,他把她抱了起來。小菲像隻乖貓,偎在他懷裏,讓他把她放在他床上。小菲成了第四億零一個。她後來知道,他什麼都明白,從她為他偷偷拆洗被子,到給他“我想嫁給你”那白紙黑字的傻話,他始終明白。他不必去拆開包在書外麵的報紙,去看那張字條,也明白她怎樣向他冒死衝鋒。在他的遠親近親中,十幾個表妹妹堂妹妹都類似小菲。他集狷狂、柔弱、放蕩不羈、細致入微於一身,總讓女性對他措手不及,激起最大程度的性興奮和征服欲。她們大部分在歸於現實後會放棄他。做起長遠打算來,他沒有實際益處。讀了些書的女人心裏都密藏著一份禍心,她們與他夢裏私奔,魂魄偷歡,以滿足這份禍心。她們不在乎“剃頭挑子一頭熱”,隻要他曖昧一些,不時賞她們一點點體己感覺就可以。因為她們知道他那頭熱起來恐怕是真危險。他不是她們白頭偕老的選擇。隻有少數像小菲這樣萬死無悔的。
從那之後,小菲一直處在幸福的暈眩狀態,出操她可以一直跑下去,吊嗓子她張了嘴忘了出聲。這天她趕到旅部首長的住處:她可不能讓生米做成熟飯。都旅長正和一群參謀研究地圖,臉板成一塊生鐵。他對警衛員說:“今天沒空,明天我找她去。”
小菲一直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等。天黑了,點燈了,她一直等。飯菜送進去,空碗端出來,小菲還是等。早一分鍾跟都旅長說實情,她就少一分被旅長煮成熟飯的危險。散會了,都旅長成了另一個人,兩手合在小菲一個手上,要焐熱它。又是叫下麵條,又是叫打荷包蛋,他為小菲把警衛班支得團團轉。
“等不及了?非要今天見?”他笑著說。
小菲渾身一麻,雞皮疙瘩暴起。
“你還有得等呢!”他以為小菲羞壞了,手指撥弄一下她的鼻尖。他等小菲吃了麵條又吃了荷包蛋,告訴她他暫時不娶她了:不能讓小菲守活寡或死寡。他仰頭大笑。萬一他陣亡了,小菲還是個大姑娘,婆家好找些。
“你又胡說!”小菲剜他一眼。她真的怕他出什麼好歹。他要出好歹小菲要背幾十年的良心債。她就在這個時刻,明白有這麼個男人,事事都為她想,把她看得比他自己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