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回演出是小菲也是其他年輕同事最快活的時候。他們又成了學生,或者又成了野戰的男女戰士,整天出發、乘車、裝舞台、卸道具、睡大通鋪、吃大鍋飯。他們可以不停地打嘴仗、惡作劇、鬧別扭、和好、唱歌、朗誦、調情,個個都盡情浪漫,盡情地發人來瘋。男男女女都無傷大雅地讓荷爾蒙弄得有些忘形。小菲若不是時不時發生奶脹,幾乎忘了自己是個母親。

臨出發前母親堅決駁回了她帶孩子上路的謬誤決定。就那一群瘋瘋癲癲的男女?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孩子雖然小,兩三個月回來也學成個擠眉弄眼的。於是就找奶媽。奶媽是這個時代的時髦事物,新女性胸口上不能吊個孩子。在出發前的三天,小菲已服了回奶的藥,不過她太年輕血旺,奶汁還是常把那件流浪兒的海魂衫洇濕。小菲對自己是下得了手的,又拿出勒腹束胸的布條來,把自己纏成個棒槌,上廁所也得扶穩牆直起直落。她不但要做個省城觀眾的紅人,她要紅到城外、省外,最好讓她從未見過麵的公婆知道兒子娶的不是個白丁,讓那些知識分子氣十足的表姐表妹們終於承認,歐陽萸豔福不淺。

一個月過去,話劇團到了一個部隊駐地。鮑團長幹巴巴地對小菲說:這是都漢的部隊,不過見麵別叫人家都旅長,叫都師長。小菲頭一個念頭是,這一場讓給B角去演。可後麵還有三場呢?冤家路窄,小菲在都漢心目中做了兩年壞女人,今天要在他眼前手舞足蹈,上躥下跳,他會冷冷一笑,心裏想,怎麼瞎了眼,會看上這樣的輕浮東西?看她討厭的!她不和人私通就見鬼了!

鮑團長在小菲化妝時又跑來,告訴她都漢師長的夫人也會來看戲。夫人是個護士長。好了,他一定會和護士長說,看看這個賤女子,把我坑苦了。所有人都看我笑話!還算她自己識時務,我從廣西回來她已經下了地方,不然我饒不了她!護士長會用鼻子笑笑,意思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你都不知道。動那麼大氣,犯得著嗎?偏偏這天的妝也化不好,化妝員先是給她粘錯了睫毛,顏色和頭發不一樣,揭下來重粘,又把眼皮塗花了。一個妝化得處處紕漏,處處補救,怎麼看怎麼可怖。纏胸時她發現怎樣發狠也藏不住軟撲撲的兩團,上了台又後悔纏太緊,氣全憋在上半段喉管,聲音出來成了耗子嘰嘰。

台下第一排空了兩個座位。小菲稍微鬆弛一些:都漢可把她饒了。不過演著演著,觀眾反應那麼熱烈,小菲又遺憾起來。至少都漢該看看如今小菲成了大演員,走到哪裏都迷死一群觀眾。他是戲迷,看戲時也許會忘淡個人恩怨,為她誠心誠意地鼓掌,笑得前合後仰。一想到都漢笑起來的樣子,小菲竟有了一些惆悵。難道這一輩子真的再見不到他了?

她下到台下,這一段戲沒有她,因此她走到通觀眾席的側門,推開一條縫。從這裏正好看見頭一排。前幾排坐的都是首長。小菲幾乎從他們的座位優劣、坐姿派頭就能知道誰是什麼官階。頭排正中空的兩個座位是給都漢和夫人留的。都漢一定對夫人說,這種玩意兒有什麼看頭?又不舞槍使棒!要去你去吧,我不浪費時間。

第一幕結束,一個穿軍裝剪短頭發的女子走來,走到前排中間的位置坐下了,還和左邊一個首長握了握手。離得太遠,小菲隻看見她的大致輪廓。談不上動人,背有一點佝僂,不過端莊大方,你指望能在這樣一個幹幹淨淨麻麻利利的護士長手下養傷養病。小菲為都師長高興,她一定不會半途和哪個白臉小生私奔。傷感的是都師長真的永遠不要再看見小菲了,她即便有朝一日聲震天下他也再不看她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