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你書。”小菲眼睛逼住他。
他看她一臉正色,趕緊一笑,說:“昨天要是沒有你我們大家都完蛋了。”
“書裏夾了個東西,給你的。”小菲說。她不怕羞的毛病此刻可幫了她大忙。
“好的。”他有一點意識到什麼要發生了。女人對他總是這樣,心裏轟轟烈烈,他不跟著反應,她們最終會活過來的。
小菲告辭出去,一個新團幹事進來,急匆匆地把歐陽萸的門關上。小菲無心聽他們的要聞,小跑回文工團去了。中午她去歐陽萸的辦公室,他正在寫東西,問小菲是找他還是找其他幹事。
小菲瞪著眼在他臉上找。他突然想起一個句子,在硯台上飛快順順筆尖,把句子寫下來。小菲也好,其他進進出出的人也好,都不打攪他,他的專注就是他的門戶,說關閉就關閉,把所有人嚴嚴實實鎖在外麵。然後他一會兒把眼睛翻起,看看天花板,一會兒擱下筆抓耳撓腮。小菲看他茶缸子裏的茶葉給呷得緊貼在杯口上,也不去添水。她拿起茶缸,從暖壺裏倒了些開水進去,又放到他桌上。
所有人都注意到小菲了。大家腳步生風地走過去走過來,相互招呼開午飯了,但每個人眼光都盯在小菲身上。終於有個年長的幹事替小菲委屈了,大聲說:“哎,歐陽萸,你也理會理會客人。”
歐陽萸豎起左手的食指:“最後一句!”
然後他把筆一扔,端起茶缸喝了幾大口水,這才轉過來對小菲說:“那個劇本,他們要我寫意見,下午作者要來拿。”
他彎下腰,打開寫字台下麵的櫃子,手在裏麵胡亂攪了一下,又拉開抽屜,一個、兩個、三個,沒找到他要找的東西。就一個辦公桌,一小塊地盤,一會兒就讓他弄得天翻地覆。“找什麼?我幫你?”小菲說。
他再次彎下腰,這回從櫃子裏摸出一個紙盒,上麵就是昨天吃飯那家西餐館的名字“玫瑰露”。
“喏,你喜歡吃的。”他把盒子往小菲麵前推一下,“一個老大姐送給我的。地下黨的老同誌。”
小菲昨天沒怎麼吃菜,卻吃了兩大塊薩其馬,他居然留心了。原來他在意她愛什麼,不愛什麼。在意了,還記得住。小菲一時忘乎所以起來,渾身又沒四兩沉了。
“你知道部隊要出發嗎?”她問。
“知道。”
“一部分文工團員跟部隊走,剩下的跟別的團合並,成立話劇團。”
他忽然說:“試試黑顏色。”
小菲不知他在說什麼。
“你穿黑顏色會好看。臉越年輕,越不要穿年輕的顏色。頭發也是,統統梳上去,不要這個。”他手指在額前比畫一下,表示劉海,“越是像小姑娘,越不能打扮得孩子氣 。”
小菲想他在打什麼啞謎?我夾在書裏的紙條他一字不提,吃午飯的人馬上回來了。他不提,她不能逼上去問。她怨怨地盯著他:要她活要她死,都行,別含蓄下去了。
他的神情並不比昨天更親近,小菲跨出那樣一大步——那是送死的一步,他沒有任何表示。
“我可能要跟部隊走。”小菲說。
“噢。”
“都旅長要帶我去。”
他聽出她話裏的故事了。他臉上有點憎惡的意味,嘴上什麼難聽話也沒有。他是這麼個人,沒人值得他在背後議論,這個特點不少人觀察到了,覺得是個大怪癖。
“那你打算呢?”他問她。
“不知道。”她明明在說,“我的打算我白紙黑字寫給你了!”
他哼哼一笑,太陽穴上的一根筋老樹根似的凸突出來。他輕蔑還是嫌惡,抑或是憤怒,小菲看不懂。
“自己的事不知道?!”他說。
小菲想說:我一個人對抗一個獨斷的首長,一個強橫的母親,隻要你一句話,我都扛得住。她說:“我就是來聽你的意見啊。”
“我怎麼能對你自己的事瞎提意見?借給你的《玩偶之家》讀了嗎?一個獨立思考的女性,才是完整的人格。”
小菲頂他一句:“我十六歲離家出走,參加革命,也是獨立吧?”
他不直接駁斥她,似乎這麼個問題不值得他給予回擊。他把頭搖一搖,笑一笑。
他這是什麼意思呢?他讓她讀的書全白讀了?他對她的栽培是一場枉然?
“中國人的悲哀,就在於都習慣了把命運交給別人去掌握。”
她想這大概就是他的回絕。眼淚轉過去轉過來,最後還是掉落了。
“那我去廣西了。”她說。
“你主意這麼定,好啊。”他說。
她出門就往文工團駐地跑。四億中國人都給他看得那麼悲哀,我有什麼指望?我再投三回娘胎,出來也做不了第四億零一個。她慢慢穩下步子,心死了也好,可以求得賴活著的安生。
過了幾天,戰鬥動員、誓師大會都開過了。都旅長打電話到文工團來,要小菲馬上去見他。他現在有了吉普車,告訴小菲在宿舍裏等著,車會來接。小菲知道在劫難逃,一定是攤牌的時間到了,下麵就是紅印章一蓋,兩床棉被往一個床上一搬,小菲作為旅長的個人問題,就被徹底解決了。頭一個征候就是小伍的臉。她這兩天給小菲的是一張生人臉,若小菲硬著頭皮拿自己熱臉去貼小伍的冷屁股,小伍就裝著剛剛發現小菲:“哎喲,小菲呀!沒看見沒看見!”她的話中話是:我有眼不識金鑲玉,你不吭不哈打下了個旅長啊!
從小伍那裏,小菲明白自己那床舊軍被馬上就要挪窩了。所有人結婚都一樣,男的沒彩禮女的沒陪嫁,一個紅喜字,一堆糖果花生,就一塊兒過日子了。
她等在宿舍裏,一會兒一個女兵進來,做做鬼臉又跑出去。聽到吉普聲,她突然站起來就走。不遠有個蘆席搭的茅房,人在裏頭臉在外頭,隻能半蹲在茅坑上才藏得住全身。鮑團長滿院子叫她,女兵指導員也在叫她,過一會滿院子都是“小菲、小菲”。小菲站得兩腿酸麻,腰背虛弓著,也又酸又脹。十幾分鍾後,車子在院裏調頭,回去了。
你說我沒有娜拉的勇氣,我偏讓你看我怎麼造旅長的反。你說中國四億人都樂意讓別人安排他們的命運,今天我就做第四億零一個給你看看。茅房後麵連著豬圈,豬們又滿足又友愛,發出懶洋洋的哼唧聲。小菲半彎腿半弓腰,眼睛從茅房的蘆席牆縫裏看鮑團長雙手叉在後腰上,低著頭。旁邊一個人看不太清。看清了,是鄒三農。鄒三農一副出謀劃策的樣子,原來這麼多人巴不得小菲去嫁高官,他們也好跟旅長攀個親家。
你說我沒有“獨立思考”,不是“完整人格”,我偏偏獨立一個給你瞧瞧 。我誰也不嫁。我有誌向,等著看我成大演員吧。小菲從認識歐陽萸以來,讀了他推薦的書之後,對似懂非懂的東西特別著迷。聽了“完整人格”,她又似懂非懂地朝它去用功了。
下午的排練小菲不能繼續蹲茅房,隻好露麵。團長氣急敗壞,說她無組織無紀律,敢放旅首長的空車。小菲說她存心不去見旅長。團長說這可不是老新四軍的傳統。老新四軍成了多少對兒“革命之好”?多少女兵嫁了首長為首長奉獻去了,她小菲去打聽打聽!小菲想不出詞來反駁,是啊,首長是革命基石,別說奉獻青春,奉獻生命也該爽爽快快。小菲想,我就賴到底,看誰把個耍賴的能怎麼法辦。團長說他已經為她扯謊搪塞了,請司機告訴都旅長小菲生病了,發高燒,等起得了床再去見首長。
晚上排小菲的戲。小菲剛上場就看見都旅長從吉普車上下來。鮑團長向小菲擠眉弄眼,迎到都旅長跟前,說小菲這姑娘太逞強,病得那麼重非要帶病上陣,也沒辦法,誰讓她角色多,戲份兒又重呢。
都旅長做了個不打攪的手勢,裹了裹軍大衣就坐到前排的板凳上去了。小菲接著排練,一招一式都在都旅長火辣辣的目光普照下。由於都旅長的推崇,小菲的戲風慢慢成了潮流,地方上的劇團和其他部隊的文工團都來看小菲的戲,明白什麼叫“革命激情”、“工農感情”。小菲一個八十九斤的身子骨,亮開嗓門挺起胸脯就是頂天立地。都旅長等小菲歇下來,說:“看看這個勁頭,發條上得多足!生病也不礙事!”
他把小菲叫過來,坐在他旁邊,把自己大衣給她裹。小菲動也不敢動。他告訴小菲他又三思一番,覺得他不該帶她去前線。場上在排其他人的戲,他不必壓低聲音也是私房話。前線太苦,又危險,他不願小菲去冒險。萬一小菲有好歹,他會一輩子心裏過不去。小菲媽他也見了,他不能讓田媽媽老了做孤人。
小菲歪過臉。她頭一次好好看這位首長。他顯得比他本身年齡大。說什麼呢?你不能說他醜或好看,他就是個男人。他可以殺人不眨眼,可以刀前不低頭,可以在手下人全戰死後照樣睡得著,吃得下。當他跟你說:你做我的人,一生都虧不了你。你可以完全相信他。
“我要上前線。”小菲說。她沒料到自己會這樣說。
“不行。我招呼都打過了。你下鄉土改去。”
“不去。我上前線。”她又一次意外。跟歐陽萸在一起,她順從得很。和都漢這個人人怕的打仗狂,她使小性子居然不擔驚受怕了。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不怕他,知道使性子惹不出禍?她想不起。她以後的幾十年都為此怪異。女人是很厲害的,立刻能明白自己可以欺欺誰,必須讓讓誰。
“誰說的?”都旅長笑眯眯地問。
“我說的。”
都旅長又笑眯眯了一會兒,說:“你別不放心我。我從井岡山一路打仗打到現在都不死,剿幾個土匪會怎麼樣我?”
小菲一聽便有些煩心。他自作多情什麼呢?以為我不放心他?上了前線,這位老粗一有空就來和我這般柔情蜜意,可讓我怎麼受?別看他打一輩子仗,和女人黏糊起來也有兩隻花癡眼睛呢。
都旅長很忙,隻能坐二十分鍾。他站起身,團長馬上見風使舵地說:“小菲,還不送送首長!”
小菲想,急著要做我娘家大哥呢!她跟在都旅長身後出了作為排練場的荒廟。吉普車旁邊,小菲要把大衣還給都旅長,他卻按住她手,又把巴掌按在小菲額上,說她好像退燒了。又說剛退燒頂怕著風寒,趕緊回屋裏去。
從此什麼秘密也沒了。小菲碰見政治部的人,大家都吵鬧,問什麼時間散喜糖。碰見了歐陽萸,小菲想,我是什麼人以後你會明白,你不用嫌棄我跟嫌棄餿山芋似的。你等著瞧,看我是不是巴望做官太太的女人。歐陽萸跟過去待她一樣,問她讀了什麼新書。這種人是天生的地下黨,好涵養,喜怒藏那麼深。
她聽說歐陽萸也要參加土改,心裏隻盼都旅長不把她那晚上的話當真,還讓她留在後方。名單下來了,上前線的,留後方的,都在會上宣布了。小菲果然在土改工作隊名單裏。她晚上就去找歐陽萸。歐陽萸坐在塘邊上,拿支手槍在往幹蘆葦裏瞄。小菲說有規定不準打槍的。歐陽萸說他三天不破壞個規定就心癢癢。他問小菲來找他幹什麼。小菲說看他破壞規定 。他頭發讓風吹得亂七八糟,說真正敢造反的人不是舞刀弄槍的,真正的造反是精神和倫理上的。這又讓小菲似懂非懂地迷上了他。小菲說聽說他去土改工作隊,她很開心,因為他們會在一塊兒。
他叫她別出聲,對麵有兔子在跑。
小菲剛說“別開槍”,他手一勾扳機,沒有子彈。他回過頭嘿嘿一笑。
“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對我。”小菲說。
“怎麼了?”他真像什麼責任也沒有似的。
小菲轉身走了。她轉了半個城,買到一件黑絲絨小襖,還是舊貨,對光看看盡是蟲眼子。她穿上它又把頭發全攏向腦後,他也不稱道一聲,至少念她大冷天為悅己者容凍得兩手青紫。歐陽萸起身了,上來拉住她,問她他到底怎樣對她不妥,惹她傷心。
她給他稍一拉就自己徑直往他宿舍走。歐陽萸的長腿鷺鷥一樣兩步並一步跟著她。他還是不明白他過失在哪兒,讓她講出那樣清算他的話來。
進了他房間,她轉過臉:“你連句回答都沒有!”
“回答?!回答什麼?”他正在點煤油燈,這時轉過頭。怎麼讓個拆白黨給詐了一樣?他火氣上來了:“你要嫁人,我有什麼辦法?”
“誰說我要嫁人?”
“我沒有反對你的意思。”
“你至少該給個回答!”她想,絕不在這地方掉淚。她奇怪果然沒有淚,渾身直打戰。
“我不懂,你跟我要什麼回答。”他左右轉轉臉,似乎請誰見證他的無辜清白。
小菲突然看見他床頭的那塊長條木板上,一本包著報紙的書。他竟然沒有拆開小菲還他的書,便原封不動放到書堆裏去了。好了,小菲有救了。她的標準可以迅速降低,幾天前她寫給他那張字條時,希望得到稱心的答複,很快就降低成是個答複就行,眼下她滿足於事情原封不動停在這裏,報紙不要讓他拆開,字條別讓他發現。她伸過手,抽出那本書。
等她轉過身,他把她抱了起來。小菲像隻乖貓,偎在他懷裏,讓他把她放在他床上。小菲成了第四億零一個。她後來知道,他什麼都明白,從她為他偷偷拆洗被子,到給他“我想嫁給你”那白紙黑字的傻話,他始終明白。他不必去拆開包在書外麵的報紙,去看那張字條,也明白她怎樣向他冒死衝鋒。在他的遠親近親中,十幾個表妹妹堂妹妹都類似小菲。他集狷狂、柔弱、放蕩不羈、細致入微於一身,總讓女性對他措手不及,激起最大程度的性興奮和征服欲。她們大部分在歸於現實後會放棄他。做起長遠打算來,他沒有實際益處。讀了些書的女人心裏都密藏著一份禍心,她們與他夢裏私奔,魂魄偷歡,以滿足這份禍心。她們不在乎“剃頭挑子一頭熱”,隻要他曖昧一些,不時賞她們一點點體己感覺就可以。因為她們知道他那頭熱起來恐怕是真危險。他不是她們白頭偕老的選擇。隻有少數像小菲這樣萬死無悔的。
從那之後,小菲一直處在幸福的暈眩狀態,出操她可以一直跑下去,吊嗓子她張了嘴忘了出聲。這天她趕到旅部首長的住處:她可不能讓生米做成熟飯。都旅長正和一群參謀研究地圖,臉板成一塊生鐵。他對警衛員說:“今天沒空,明天我找她去。”
小菲一直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等。天黑了,點燈了,她一直等。飯菜送進去,空碗端出來,小菲還是等。早一分鍾跟都旅長說實情,她就少一分被旅長煮成熟飯的危險。散會了,都旅長成了另一個人,兩手合在小菲一個手上,要焐熱它。又是叫下麵條,又是叫打荷包蛋,他為小菲把警衛班支得團團轉。
“等不及了?非要今天見?”他笑著說。
小菲渾身一麻,雞皮疙瘩暴起。
“你還有得等呢!”他以為小菲羞壞了,手指撥弄一下她的鼻尖。他等小菲吃了麵條又吃了荷包蛋,告訴她他暫時不娶她了:不能讓小菲守活寡或死寡。他仰頭大笑。萬一他陣亡了,小菲還是個大姑娘,婆家好找些。
“你又胡說!”小菲剜他一眼。她真的怕他出什麼好歹。他要出好歹小菲要背幾十年的良心債。她就在這個時刻,明白有這麼個男人,事事都為她想,把她看得比他自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