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八(3)(2 / 3)

“算了,就法式洋蔥湯吧。五份。起司少放一點。”

“對不住,什麼‘氣死’?”

歐陽萸四周看看,眉毛揚起來:“沒走錯地方吧?這是什麼地方?”

“玫瑰露法國菜館。”

“沒有起司?”

“我去廚房問問。”

“不必了。有什麼就上什麼吧。”

“炸牛扒,炸豬扒,炸馬鈴薯,炸土司。都上?”

大家安靜極了,聽歐陽萸在荒腔走調的西洋樂裏點西洋菜。侍者穿白製服,雖然站得恭敬,表情有些不屑。他知道解放軍是農民的軍隊,農民進城開洋葷,點出什麼莫名其妙的玩意來?“洋蔥湯”?他要去廚房和大師傅好好笑一場。侍者用純正的淮北話說:“我們的薩其馬全省有名,恕我向大軍先生大軍小姐推薦一下。”

“你來這家吃過飯嗎,小菲?”等侍者高貴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麵,歐陽萸問小菲。

“沒有。”小菲看看包金的壁燈,又拿脊背撞兩下火車廂式的高靠背,“我們家哪吃得起這種館子?我媽買一斤黃豆芽要吃三頓呢!”她無憂無慮地笑笑,歐陽萸眼睛在她臉上定了一會兒。

“就這樣多好。”他看著小菲說。

“嗯?”

“你自然起來很好。上台一使拙勁就不是現在的樣子了。”

小菲忽然說:“那我再也不上台了。”

歐陽萸發現其他的女孩子有些受傷害的樣子,馬上說:“我看過小馬的戲。馬雲霜很知道分寸。”他指著辮子紮一條花手帕的豐滿女兵說。小菲已知道小馬在上海的學生劇社是台柱子,演過曹禺的兩個女主角。看看,這不就是一個現代的大美人加女才子嗎?

“朱敏也不錯。小申的《兄妹開荒》我看過兩次呢!”歐陽萸在四個女子中搞,按需分配。

叫的菜上來了。冷的熱的甜的鹹的稠的稀的一塊兒來,擺一桌子,人的胳膊和餐具都沒處放。女兵們中間隻有小馬吃過這樣複雜的洋餐,歐陽萸站起來,替她們每人把牛扒在盤子上切成小塊。

小馬在他鬆垮垮的軍裝前襟蹭到她臉時,仰頭笑著說:“誰是馬雲霜啊?瞎叫!”

他手上的刀叉停在小菲的盤子上,懵懂地看著小馬。

“我們幾個女同誌一塊兒改名了!”

“噢,我怎麼會知道你們改名?”

“官僚!”小申說。

“改成什麼了?”歐陽萸問,人坐回椅子上。

小馬欠起屁股,伸手掀開歐陽萸的軍裝衣兜上的蓋子,拔出一支筆:“喏,寫給你看!”她拔掉筆帽,拉過歐陽萸的手,把字寫到他掌心上。

小菲見歐陽萸飛快地看她一眼,臉緋紅。小菲想,他或許對小菲長時間的追求心知肚明。他看她一眼是要她別吃醋。小菲當然不可能不吃醋,這個女子怎麼對男人動手動腳?居然是對她小菲一往情深的男人!

她覺得她膝蓋給一股溫熱的力量穩住了。歐陽萸的腿又細又長,騎他那匹老瘦馬也比別人風度好。小菲一身都往下泄,留聲機嗚嗚咽咽的提琴聲此刻一圈圈轉在她腦子裏。她泄成一攤水似的淡淡恬恬地看小馬繼續調戲歐陽萸 。沒有用的,真戲在桌子下麵。歐陽萸說:“噢,都是紅的,對吧?馬丹、申赤、朱緋。”

“好不好?”馬丹(馬雲霜)問。

“好。”歐陽萸說,把手掌給小菲看,“好吧?”

小菲點頭,笑笑,看也沒看清那些字。她看出歐陽萸有一點尖酸。

歐陽萸起身向侍者要賬單,馬丹說:“不對,差一個菜。”

侍者伸著手指數了數滿桌盤子:“不差呀。”

“法式洋蔥湯呢?”馬丹問。

小菲心想,她做上管家婆了。

“噢,對不住,這豌豆湯算起來比洋蔥湯貴兩分錢。你們上算些呢。”

歐陽萸說:“你們這是法國菜館呀?”

“是啊。”侍者對土包子們很耐心,“全省就這一家。”

“豌豆湯是德國菜。”馬丹說,她跟歐陽萸搭檔得很好,“你以為解放軍都穿大褲襠,用抽水馬桶當洗腳盆是吧?”

歐陽萸哈哈大笑,申赤和朱緋也笑。馬丹說:“肯定是你們大師傅昨天多煮了豌豆湯,沒賣完,今天說,慰勞解放軍吧,他們小米加步槍吃得出什麼把戲來。”馬丹一口淮北話。

侍者趕緊解釋,說大師傅大概讀錯菜單了,他馬上回去請他補過。一直等到下午兩點,洋蔥湯還沒上來。歐陽萸對小菲說:“你估計他們在幹什麼?”他指指屏風後。

小菲搖搖頭。

“在種洋蔥。”他說。

這次是馬丹哈哈大笑。她和歐陽萸旗鼓相當,輪流坐莊尋這座小城的開心。小菲對歐陽萸又吃不準了。

結賬時歐陽萸從每個口袋都掏出一把錢來。東一把西一把堆在桌上,侍者數一數,說錢不夠,還差五百塊。歐陽萸從身上拔下鋼筆:“誰把金筆給我當了,能當好幾千。”

“禮拜天,當鋪不開。”

“那抵押呢?”

“對不住,我們從來不抵押。”

歐陽萸看著侍者的臉發呆。馬丹說:“告訴他部隊番號,明天給他送錢來,不就行了。想難倒解放軍,長江天險我們都過了!”

“不行大軍小姐!”

“別胡叫!小姐是資產階級,是我們的敵人,懂不懂?”馬丹立刻占了一個上風,又占一個上風。

“不能賒賬,老板要請我滾蛋的!”侍者的小碎步直往後退。

“把你老板叫來。他給我們吃這種東西,還敢收那麼多錢,解放軍收拾的就是這種奸商!”

小菲這時把一遝整整齊齊的鈔票往歐陽萸手裏一塞:“夠了吧?”她的錢是給母親的見麵禮。

歐陽萸馬上把錢交給侍者。侍者轉身跑著圓場,鳳陽花鼓燈似的叫板:“五個解放軍結賬啦!沒給小費!”

歐陽萸把侍者喊住,從不知哪個角落裏找出個銅子,往桌上一按。侍者又跑圓場回來,拈起銅子叫得更加嘹亮:“解放軍給了一個大子兒的小費啦!”

馬丹領頭,歐陽萸緊跟,大家又笑一陣。出了門,因為還正笑在勁頭上,小菲和歐陽萸告別也是潦潦草草。走出去十多步,小菲停下,看著三個女子鞍前馬後地跟著歐陽萸,心想,哪怕他回一次頭也好,小菲回家的步子都能硬紮些。

第04章

小菲走到巷子口就看見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和一匹黃馬。她腳步一頓,想往回轉,鄰居的孩子已經跑著朝巷裏叫喚了:“田蘇菲回來啦 !”

小菲在家門口看見都旅長的警衛員把一群孩子往外轟。孩子們一看小菲走來,七嘴八舌地說:“田蘇菲有馬沒有?”“田蘇菲會打槍不會?”“田蘇菲走路低著頭,在地上找什麼東西呢!”孩子們議論她就像她不在場似的。一個大個子男孩說:“田蘇菲吃包穀不消化!”“不是的,是吃香瓜,吃拉肚子了!”“田蘇菲給她媽拿條帚苗追著打,直喊:‘救命啊!’”

小菲原來很懊惱他們把她小時見不得人的老底揭出來,忽然她就想開了。再講響一點,讓首長聽聽,看還有沒有胃口娶她。

都旅長坐在藤椅上,粗呢子軍裝從藤椅的破洞裏擠出一塊。小菲媽笑道:“看這丫頭有沒個樣子?來晚了都不賠個禮。”

小菲跟媽約好是三點回來,現在已經四點了。她先跟都旅長敬了個軍禮,聽見外麵孩子一聲哄笑。警衛員硬是把孩子們推出去,拴上了門。

都旅長反客為主,手指畫了畫對小菲說:“坐坐坐!吃什麼?炒米糖?花生?”他把小菲媽預備的幾小盒果食遞到小菲麵前。小菲還沒來得及伸手,他手已經先插到花生裏,替小菲做了主張。他動作大慣了,這類秀氣的待客擺設經不住他一隻大手進去,沒抓起什麼來,倒碰落不少花生到裂縫的地板上。

“部隊又要打仗了。還不知道吧?”都旅長看小菲搖搖頭,又說,“這回恐怕走遠嘍。”

小菲發現媽和警衛員都沒了。不知什麼時候知趣走開,把小屋單單留給她和都旅長。

“去哪裏?”她心都樂得直開花。要打仗,又走得遠,遠征的旅長就顧不上她小菲了。

“去廣西。剿匪去。”

“這麼遠?!”她也不知道廣西在哪兒。

“所以你有空回來多陪陪媽媽。這一走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到她了。”都旅長說。

小菲差點說:“我也去?!”不過她知道這話說不得,太不進步。都旅長告訴她,文工團要挑一批年輕力壯、多才多藝的跟部隊走,剩下的就跟另一個團湊成話劇團。他講的意思是精華都是部隊的,留下的人給老百姓打撈渣子。小菲兩眼直直地看著鞋尖。鞋是小伍送她的,黑布麵子腳尖貼著雲形的黑皮。她要能做小伍就好了,跟著首長打天下去。她偏偏毫無著落地愛歐陽萸。小伍肯定是“精華”,肯定不會留下讓人把她當渣子打撈。小菲不在乎做渣子,跟歐陽萸一塊兒給打撈到哪裏去都行。都旅長還在接著操辦小菲的人生,叫她不要和母親頂嘴,他已知道她慪母親的氣出去投奔革命。

晚飯很豐盛,小菲見母親從草捂子裏端出燉的、蒸的,從碗櫃裏端出冷盤小菜,又從屋簷下摘下個蓋籃,裏麵是一塊棉墊子,包著一沙鍋紅燒肉。母親從劇院回來就開始打點這頓晚餐了。她燙了酒,點上小暖爐,讓小菲給都旅長揣進衣服裏。小菲在母親麵前從來很乖,便照辦了。都旅長見小菲替他解軍裝紐扣,哈哈大笑,說:“哎喲我這賢惠妹子吔!”

晚飯後都旅長回去,問小菲跟不跟他走。小菲說她得跟母親住一宿。等都旅長和警衛員走了,小菲抓了軍帽就告辭。跟母親說第二天禮拜一,早操上得早,怕趕不回去犯紀律。話是真話,但早上趕路比晚上安全。小菲媽什麼洞悉力?馬上就說:“你看不上人家,是吧?”

小菲說什麼看得上看不上,相處都沒處過。母親叫她少來那種閑書裏看來的一套,什麼相互了解,相互尊重?小菲要是不了解都首長,媽了解,他跟媽把他三十六年樁樁件件事都講了。就是講究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他也不差,是瘸是瞎是麻?大不了身上有幾個彈眼子,哪個人不是靠衣裝啊?人脫了衣服都是走獸。

母親見女兒兩眼呆滯,眼神淒慘,把話放軟些:“一個女人聰明就聰明在趁年輕給自己找個大靠山。你多福氣啊,大靠山自己找你來了。媽講句沒臉的話,你有靠山,媽也能靠靠。過去媽打死都不肯講這句話。”

小菲發現母親在抽煙。她沒注意母親什麼時候卷上了煙,已經抽了三根了。母親從父親得了癆病後就戒了煙。什麼時候又續上這一嗜好的?在她半夜出走之後?母親的煙絲裝在一個舊煙盒裏,煙盒有一個長槽,放卷煙的紙張。煙絲有些是焦糊的,顯然是從煙屁股裏拆出來的。晚上母親去劇院和影院門口撿煙屁股的樣子頓時刺痛了小菲。她一定是款款地向一個煙頭走過去,先用鞋尖踏住它,四下看看,見沒人注意,飛快地彎下腰,或者漫不經心地蹲下,裝著拔鞋,把煙頭撿起來 。小菲看見紅木櫃的門把斷了,沒有修理好,床下的鞋被趿得塌了幫子,屋角一些棕黃的水漬,是屋頂漏雨留下的。小菲越留意發現的跡象越多,母親窮途末路的跡象。沒了小菲,她失去了精神和誌向,她放棄過。

若不是因為要在家宴請都旅長,也許這個家更破敗不堪。為了這次重大會見,她重打精神,在一片破敗上竭力修補,紅木櫃子上了蠟,又拿出多年前的挑花台布,台麵一片淺褐色的茶漬給一塊茶巾上剪下的類似挑花補上了。一塊鵝黃被麵拚湊出一幅窗簾,兩把藤椅爛出窟窿她沒法補救,但她縫了一對新花布棉墊。為這一餐飯,不知她又和當鋪老板舌戰多久。一刹那間,小菲幾乎想說:媽,好吧,就趁了你的心吧。

“媽,以後我每月薪水都給你。”

母親在濃煙裏眯細眼:“你以為我不知你想講什麼?你是想講:我養你,你就放我一馬,別逼我嫁給他了。”

“媽,我才十八歲。鮑團長說了,我以後會成個大演員!我才不靠男人呢!”

“少作怪吧。就你那樣算唱戲啊?人沒上台胸脯子先上台,人下了台屁股還撅在台上!跟了人家旅長,做個夫人,也好不現世了。”

“革命戲就是這樣的!”

“再請我看我是不會去看了。”

“都旅長就誇我演得好,說我在上頭演,他在下頭掉眼淚!”

“真不容易。都旅長歡喜你,連你前挺胸後撅腚,帽子戴成個猴頂燈,他都歡喜。你還端架子?你端吧,嫁過去之前端端架子,嫁過去苦頭有你吃。男人都是先娶了你,再收拾你。”

“他今天跟你說他要娶我?”

“那他來幹什麼?閑串門子?”

小菲心裏一算,部隊要開拔去廣西大山裏剿匪,難道都旅長是要先娶她再帶她一塊兒去?都旅長好厲害,也怕進了城小菲如魚得水,讓個城裏小夥子插一手。留後方的年輕軍官也不少,新四軍裏的文人一向很多,等他剿匪回來小菲早沒他的份兒了。部隊出發時間保密,不知她還有幾天的自由。十萬火急,她必須去找歐陽萸。她可含蓄不起。

母親說:“你在動什麼腦筋呢?想逃婚呀?”

“媽,你說什麼我都聽,就是這件事我不能聽。”

“隨你便。隻要你膽子沒大到當逃兵的地步就行。到時不就把你手腳捆捆,頭上蓋塊紅布往都旅長房裏一扔嗎?軍隊不作興?你媽不是軍隊的,你媽做得下當得下,捆旁人捆不動,捆你還行。怕你踢我窩心腳啊?沒給你生那個野膽子!”

小菲心想,母親也許幹得出那類事。先敷衍過去,容她一點時間和歐陽萸商量。她已經忘了對歐陽萸她基本還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滿心兵荒馬亂,扯了歐陽萸做自己的救星。

“好吧,媽,我好好想想。”

“你以為我不知你想什麼?你想去和你那小相好小白臉商量商量!”

母親總是魔高一丈。

“哪兒來的小白臉?我根本沒談對象!”她扯起嗓門來了。

“沒談就沒談,你衝我喊什麼?你以為我不能拿條帚苗子揍你呀?!”

小菲低著頭,心想,我現在是解放軍了,看你敢打解放軍!

“你想,哼,敢打解放軍呀?打解放軍是反動派!”母親說,“今晚我就當一回反動派,你挨完打去檢舉你媽吧。”

小菲眼睛還是不抬,人慢慢站起來。她說:“那你打吧。”

“打死也不嫁,是不是?”

小菲不吭聲,垂頭垂手站在十五瓦的燈光裏 。不久她聽見抽泣聲,再一看母親不見了,母親去了裏屋,坐在她曾經的小床上流淚。

第二天清早小菲起身,母親一身寒風地進來,把一盆熱水、一個漱口杯端進來。等她洗漱完畢,又是一個滾著芝麻的糯米團子。她吃糯米團子時,母親把她拉到小椅子上,按她坐下,她自己坐在床沿上給她梳辮子。從她記事就是這樣的早晨。無論世事如何艱難,母親怎樣絕望,她都給小菲這樣無憂無慮的早晨。為這個母親,小菲還有什麼不能犧牲的?

她走出家門才五點半,離出操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母親把黃包車叫到巷口,往她手裏塞了些零錢。黃包車跑出去老遠,母親還站在伍老板鋪子的陽棚下。母親看上去並不老,但淒清得刺目刺心。

第05章

回到駐地,小菲趕緊把歐陽萸借給她的書拿出來,什麼雅致冷僻的詞也想不出,幹脆在一條小紙條上寫了一行字:我想嫁給你。她把它夾在書的第一頁,又把書包了一層報紙。早飯後要排練,小菲隻好趁早飯時間去找歐陽萸。歐陽萸見了小菲說:“等發了薪水再還你錢,好不好?”他臉通紅,完全不是昨天和一群姑娘在一塊兒打諢的混世魔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