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八(3)(1 / 3)

第03章

大部隊進城十分壯觀。小菲驚奇地發現這座小城蠅營狗苟的烏合之眾一夜之間洗心革麵了。破爛的街麵鋪板也漆了一新,貼著紅紙綠紙的標語。漢子娘們用於罵大街的嘴巴現在用來歡呼口號。舉彩色三角旗的手,或許正是掏腰包、拍花子、拾菜幫、打卦算命、撒狗血賣打藥的手們。怎麼也會有正氣昂然的樣子?小菲心裏先是不肯信服,慢慢變得有些感動。女學生男學生們穿得整齊幹淨一派深藍,幾百麵腰鼓打出一個動作,一個點子,小城散漫流氣慣了,這回可真的改了壞習性。革命就是厲害。

“田蘇菲!”

小菲扭頭一看,沒找到叫她的人,但已認出那嗓音:孫小妹。扭頭時她走錯了操步,鞋給後麵的人踩下來了。她跳一隻腳到隊伍邊上去拔鞋。剛直起身,一隻手拍在她肩上。腰鼓隊散出個豁門,讓一個年輕女兵和她的舊日同窗抱成一團。

“你媽後來找到我家來了……”

“真的呀?!”

“煮的!”

這時政治部過來了。小伍大老遠就張開雙手衝過來。三個女孩眨眼抱成一個人。

“我們學校就來了你一個?”小伍問孫小妹。

“還學校呢?人家都畢業了!這是紡織學院的學生!”

“不行,回頭再談吧,不能掉隊!”小伍見小菲還想繼續掉隊,厲聲喊道,“小菲!跟上了!”

小菲緊跑幾步,上半身還扭向孫小妹。“話別沒個完。”小伍小聲說,“知道她政治麵貌嗎?這個城市的三青團員多得很,尤其是大學生!”

小伍才十九歲,政治上進步飛快,一禮拜不見小菲對她就得調整一次認識。小菲常要接受她教育:“小菲,要有點理想,你以為好好演戲就行了?”“小菲,據說你入團申請隻寫了三行字。你平時多嘴多舌,廢話連篇,讓你說正經話,你就三行字?”“小菲,眼睛別盡往文工團的男演員身上看,找對象要找軍事幹部、政治幹部。男演員除了會演戲還會什麼呀?”

有時小菲不服,回嘴說:“那軍事幹部除了會打仗,還會幹什麼?不打仗了,他們還能幹什麼?”

這種時候不多,但碰上這種時候小伍頗有些吃驚,覺得什麼時候起她的權威性在小菲那裏動搖起來了 。小菲狂是因為外麵傳說都旅長看上她了。她對小菲暗暗敲打:別膨脹,都旅長常常跟文工團的女演員搞不清爽,捧完這個女主角捧那個。人家是女主角,你不過是頂替頂替。小伍說去攀都旅長那棵大樹是不識時務,部隊一進城,什麼大美人女才子沒有?輪上田蘇菲做夢?

這天晚上文工團在城裏的大戲院演出。這是進城第二天,票都是送給城裏頭麵人物的。小菲早早接到通知,讓她演喜兒。她以為聽錯了,跑去問鮑團長是不是a角b角的喜兒一塊兒病了。團長說:“問什麼問,走你的場子去吧。”

樂隊也不拿小菲當回事,求爺爺告奶奶總算找了板胡和笛子,來陪她走場。其他人都說:“小菲還用走場?小菲是萬金油,往哪兒抹都靈。”

到了化妝時間,團長跑步通知所有人:“還按原班演員上。小菲還是演群眾!”

這可太意外了。a角臨時頂替了小菲。她倒美滋滋的,因為她頭一次作為一線演員、第一選擇,而原來第一選擇做了她的頂替。據說那天晚上都旅長點名讓小菲演喜兒,但他臨時有重大事情不能來看戲,文工團趕緊把a角和小菲對換回來。

其實都旅長已經把小菲變成他棋盤上的棋子,想怎樣走她就怎樣走她。他在那次打土圍子與小菲“邂逅”之後,就已定局在握。他早就知道田蘇菲的名字,不過他識的字裏沒有“菲”,因此他就在練字的糙紙上寫“飛”、“飛”、“小飛”。警衛員們知道就知道,都旅長明人不做暗事,他老光棍一條,不想女人想什麼?都旅長覺得小菲特別對他的胃口,白白淨淨,眉清目秀,三分憨態,七分俏皮,終生有這麼個小花旦在身邊雲繞,武夫虧久的陰柔都給滋補上了。都旅長還看重小菲一點特質,就是真。這一點連學問很大的歐陽萸都錯過了。都旅長安插的探子是文工團的舞台美術組長,叫鄒三農。鄒三農也是江西老俵,跟都旅長同鄉。鄒三農把暗地搞來的有關田蘇菲的情報都彙報給了都旅長:家庭成分該算是城市平民,教育程度是女子教會學校高中水平。鄒三農一心助旅長的興,隻講好話不講壞話,其實小菲隻讀了一個月高一。那個年月高中女學生相當於幾十年後的女博士,尤其在一個乞孩出身的老革命眼裏。

進城之後,鄒三農把小菲媽的住址也弄到了,都旅長叫警衛員給小菲媽帶三盒烘糕一封請柬,請她三天後到大戲院看小菲演《劉胡蘭》。小菲媽這時還沒有改變對的眼光。什麼解放軍?不就是土匪嗎?她在南京住那麼多年,把歹人一一排列下來便是:鬼子、漢奸、土匪、共匪、黑幫……她把烘糕好好地鎖進了衣櫃,把請柬撕了撕,備下做引爐子用。女兒是徹底白養了。十六年含辛茹苦,織毛衣、絮棉襖,抽斷幾根條帚苗子,結果養出個匪來。

伍老板娘跑來通風報信,說解放軍可是不得了,把城裏的婊子全收拾了,帶到哪裏治病的治病,學本事的學本事;解放軍一進城就把東孝口的惡霸捉了,這些天到處捉惡霸,然後說到她家善貞。善貞嫁了個解放軍大官,是個團長。伍老板娘走在巷子裏人都高一截,有時指著巷口停的黃包車跟鄰居說:“善貞接我們去吃飯,她忙吔!”

這些小菲一概不知道。她隻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地推遲回家看母親的日子。她怕死這日子了。跟母親怎麼解釋半夜偷偷出走的事?為那件果綠色帶黑絨球的毛衣就狠下心把媽丟了投奔革命?要是媽冷一張臉說:“喲,功臣回來啦?我們家廟小,裝不下你喲!”她小菲該說什麼?假如母親說:“這位解放軍女同誌找誰呀?恐怕認錯門了吧?”她又該如何往下接茬子?母親有權力有理由這樣對待她。她最怕的一點是母親什麼話沒有,劈頭蓋臉就是條帚苗子。她肯定對那種疼痛受不慣了,扭頭就會往門外逃。小菲一想到自己人五人六一身解放軍軍裝給媽的條帚苗子追得滿巷子跑,就把回家日子推得無期了。她哪知道母親這會兒正在街上看解放軍掃大馬路,通臭下水道。母親是直覺特靈的人,她一看就覺得這些兵一身正氣。再說她最疾惡如仇的東西就是妓院,一聽封了所有妓院,除掉了把男人引壞把女人弄髒的地方,至少得念這一點功德。在城裏兜一圈,她回到家就去柴簍子裏掏,把那撕爛的請柬又扒拉出來,用飯粒子黏上,打算晚上上大戲院。她不知給她送請柬的士兵說的首長是什麼官,他特地買點心特意送請柬恐怕和蘇菲有點不一般的意思。“首長”有沒有“團長”大?母親們在攀比女兒時總是淺薄、虛榮,何況小菲媽生性那麼要強。

小菲什麼都不知道,隻知道她晚上演劉胡蘭。她還知道自己要演出歐陽萸說的“含蓄” 。歐陽萸在進城後影子都沒了,小菲想到小伍說的滿城大美人女才子就慌。她一麵化妝一麵打量自己,不難看吧?母親一直驕傲她的鼻子,總說鼻梁是長相貴賤的關鍵。不算大美人,還是討人喜的,多少分?打八十五?八十分?歐陽幹事難道非得愛個一百分的?進城之後文工團從城裏京劇班子弄來些真正的化妝品,但文工團的人還用不慣,黑油彩描眼圈描成兩個黑炭球。他們寧願用自己的代用品。小菲把一根木簽子在煤油燈火燭上燒一下,用草紙撚一撚,就是一支眉筆,描上兩三筆,再去燒。她萬萬沒想到母親這時把最後一點家當披掛上了:身上是黑絨線的長外套,罩住裏麵的棉旗袍。雖然黑絨線是各色毛線染的,但在戲院的燈光裏看,黑得很均勻,很篤定。她把兩個翡翠耳墜子也戴上了,配上一個假翡翠鐲,看上去貴而不華。她進場時還早,沒有多少人,收票的一看她那破碎又重合的請柬說:“你是從戲院外麵撿的吧?”

小菲媽笑笑說:“你看我像不像在街上撿東西的人?”她想起送烘糕的首長姓都。這個姓跟別的姓弄不混。她告訴守門的人說是一位都首長給她送的請束,讓家裏的小搗蛋給撕壞了。

小菲媽坐下十多分鍾,觀眾入場了。她的座位在第三排。人們把前後左右都坐了,獨獨空著第三排中間一行椅子。頭一遍鈴響之後,幾個穿軍裝穿長衫馬褂的人走到第三排來,一個三十多歲的軍人坐到小菲媽左邊,伸手過來說:“田媽媽你好,我是都漢。”小菲媽打量他。都漢就是都首長。成了田媽媽的小菲媽不知他伸的手是幹嗎的,欠起身來,笑一笑,鞠鞠躬。剛要坐下,都漢首長把她右手握住了。田媽媽想這是什麼禮節?手夠厚的,倒是細皮嫩肉。都漢首長人很和氣,一笑就腆肚子仰脖子,笑得四座皆驚。“小飛你教養得好!”都漢首長跟別人談過幾句話,又轉回來關照田媽媽。大幕拉開了,田媽媽聽慣京劇越劇黃梅調,心想這是馬戲樂曲嘛。過了幾分鍾她才認出女兒,一認出就不知她唱的是什麼戲文了,眼淚不住地淌。“田媽媽看看我們小飛長大了是吧?”田媽媽點點頭,覺得蘇菲高了半個頭,一雙大腳片子走路扇風,解放軍沒虧待她,夥食好營養好,看她一瞪眼一牛吼全是氣力。她原來是要把蘇菲養得細細氣氣,現在一看,渾身蠻勁。不過硬紮壯實比什麼都強,她就將就著看吧。

這天小菲演得輕鬆自如,假如她知道第三排中間的觀眾是兩年前成天朝她舞條帚苗的母親,肯定挺不起胸撒不開手腳的。她的笑和哭全是真的,不來半點技巧,什麼含蓄?含蓄還不憋死她?幕間休息十分鍾,她想起晚飯還熱在炭火邊上,趕快跑去吃。鮑團長進來,說她唱得有點冒調,小菲滿口米粉肉,使勁點頭。不過大家都很感動,說小菲是真正的新時代演員,演出來新中國的形象。團長告訴小菲市裏省裏的劇團都來看今晚的戲了。他說著說著不說了,看一眼吃得噴香的小菲,加一句:“算了,演完再告訴你。”

小菲說:“什麼事?”

“等戲演完再說。”

小菲說:“你說一半我哪還有心思演呀?上台忘詞算團長的。”

鮑團長眼睛不看她,眼光挪來挪去,沒地方停歇。

“肯定是壞事!”小菲說。

“不是!不是壞事!”

“不是壞事你早講出來了!”

“是好事!”

“才不信。”

“真的。都旅長跟我正式談話,說要娶你。”

小菲先一愣,然後嘿嘿笑了。團長想,她真把它當好事呢。“我不讓他娶。”小菲說。

“你別胡扯啊,旅長看上你!不是團長、營長。”

小菲突然問:“歐陽幹事是什麼長?”

鮑團長明白了,臉凶起來,說:“小菲,別沒頭沒腦沒心沒肺,你可不敢把這話跟別人講,不然到最後你嫁不嫁都得嫁,不能讓都旅長心裏對你不舒服。”

開場了,小菲連口紅也來不及修理就上了台。演到劉胡蘭上鍘刀時,小菲想,劉胡蘭上鍘刀都不怕,都旅長又不會把鍘刀架在我脖子上。她比哪次動作都昂揚,唱得熱淚滿腮。但躺得太猛,位置稍微錯了一點,裝滿豬血的豬尿泡就到她耳根部位了。她想調整一下,又覺得不對頭,女英雄躺下去還拱兩下,多不成體統?木頭鍘刀朝著她就下來了,原該壓到她脖子上,壓到豬尿泡就成了熱血飛濺的場麵,配上天幕的紅光,十分激動人心 。但這回鍘刀壓的是小菲的下巴,豬尿泡安然無恙。“劊子手”左壓不見血右壓不見血,全身分量都壓到刀把上了。雖然是木頭鍘刀,小菲也痛不欲生,下巴馬上就要給壓碎了。她偷偷縮回胳膊,手指往豬尿泡上一捅。雖然沒有血濺蒼天,觀眾們是見到血了。

“為劉胡蘭同誌報仇!”台下一片喊聲。

大幕垂下來,觀眾喊的哭的拍巴掌的,小菲托著下巴慢慢爬起來。她一邊拍屁股上的土一邊想,都旅長您周圍全是大美人女才子,我小菲算個狗屁,您行行好就把我當個狗屁放了吧。大幕再吊上去時,小菲走到前台謝幕,腿腳全軟了:世上她最怕的兩個人正並肩站著,給她鼓掌,母親哭紅了鼻子,都旅長也哭紅了鼻子。

母親和都旅長都上台來和小菲握手。母親學新潮事物很快,知道男女無別,握手就成禮。母親說:“還給你留了臘鴨腿。留了有兩年了,還沒哈。回來吃飯,啊?”小菲眼淚流下來。

母親又小聲說:“哭什麼?叫人家首長看見笑你。都是要出嫁的人了。”

小菲有一百張嘴也講不清。母親一定以為她和都旅長私定了終身。都旅長打一輩子光棍倒挺懂嫁娶方麵的進攻戰略。他和母親一成盟軍,小菲再強也不行。何況小菲從來不敢和母親強。都旅長用寵愛的眼光看著小菲。小菲淚水更洶湧。革命是殘酷的。

第二天天不亮小菲起床練功。當時她逃是革命去,現在要再逃,是從革命裏逃到革命外嗎?她想不明白。該找個人幫她想。她想讓歐陽幹事幫她想。

她上午到政治部去找歐陽萸,見另外三個年輕女兵在他辦公室裏。歐陽萸介紹說她們是另外一個師文工團的,現在要和小菲所在的團合並,組織一個話劇團,大概是這個省第一個國家辦的劇團。“那就不是解放軍了?”

“轉成半軍半民。”

“太好了!”

歐陽萸看小菲眼睛做白日夢去了,問她怎麼“太好了”。

小菲說一會兒告訴他。她的意思是等他倆能私下裏說話時再告訴他。小菲刹那間想到了逃脫。不在軍隊可以不服從軍隊首長的婚姻安排。她說“太好了”,心裏就在想這一點。小菲不圖別的,隻圖一天天把文化修養提高,讓歐陽幹事某一天收到一封優美充滿雅詞的求愛信。假如歐陽幹事謝絕,小菲也認了。 小菲和母親約好下午回去吃飯。她想在歐陽萸這裏看看氣候,跟母親談都旅長時膽會壯些。她想在歐陽萸對她的一瞥目光、一個微笑、一句教誨裏找一點好氣候。歐陽萸請那幾個女孩子替他朗讀劇本。是省裏某人趕潮流寫的革命劇本,送來聽解放軍的意見。小菲心想,氣候有點不妙,他怎麼不請我朗讀呢?女孩子們嘻嘻哈哈,說要歐陽幹事請客,吃名菜“蒸臭豆腐”。

歐陽萸指指小菲:“你們問問她,我從來不吃臭豆腐。”

小菲立刻神魂顛倒。他要告訴這些女孩,她小菲了解他得很,跟他體己貼心,掌控他的生活習性。後來小菲弄清了歐陽萸的用心。他太知道自己討女人喜歡,常常是拉出一個來,招架其他的。

他們五個人走到四牌樓,歐陽萸不斷對市容打趣挖苦,四個姑娘眾星捧月,他說什麼她們都覺得好玩死了,笑得瘋瘋傻傻。街邊小戶人家的女人們端著大碗吃午飯,筷子上夾根醃蘿卜,眼睛跟著女兵們走。她們眼裏小菲一行目空一切。所以小菲向她們打聽地址時,她們都誠惶誠恐。小菲問的是西餐廳。是聽說有一家西餐廳,好像在剃頭店樓上。幾個小戶女子一齊指指街對過的紅藍條子旋轉燈。歐陽幹事笑著問小菲:“你不是這個城裏的人嗎?路都不知道?”

“我就知道從學校到家的路。”

“一共不就兩條馬路嗎?”

“不止!”

另外幾個女兵說:“歐陽幹事逗你呢,小菲你跟他較什麼真?”

小菲笑是笑,但心裏有些委屈:說都說到我家了,怎麼無心問問我家住哪裏?有幾口人?都旅長一介武夫,都曉得噓寒問暖。歐陽萸帶領四個女兵進了剃頭店,拐上個木樓梯,就聽見留聲機奏的西洋樂曲 。留聲機和唱片都老掉牙,樂曲常常出現下滑音,陰陽怪氣。歐陽看看留聲機說:“文物啊。”

坐下之後,歐陽萸對等候在台子邊上的侍者說:“鄉下濃湯有嗎?”

“請先生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