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回演出不斷加場,行期延長了一個月。小菲總是每隔兩三天寫封信給歐陽萸。采一朵當地的花,或者抄錄一兩句普希金、海涅、拜倫、雪萊,放在信裏一塊兒寄回去。偶然她用紅色唇膏在信上印十多個吻。有時心血來潮,她畫一段五線譜,把歐陽萸常彈奏的“月光”前兩句寫上去。她現在華爾茲、倫巴、探戈都跳得很好,餘暇時間男女演員們模仿蘇聯青年,手風琴、口琴,就拉開了假想中的螢火舞會。小菲有時浪漫得受不住了,突然來一句:“田畔上殘存的花朵,往往比燦爛的花束更迷人。”團裏新招進來的十六七歲的男女學員全讓小菲征服了,問她剛剛背誦的是誰的詩。“普希金啊!”大家便對小菲很另眼看待。張嘴就來詩呢,誰說小菲這樣的女演員是繡花枕頭?小菲更加詩意盎然,早晨背下幾個優美句子,到人多時脫口誦出。她想,她不是存心賣弄,這就是個詩的時代、詩的年華呀。她這樣詩興大發地過了三個多月集體生活,直到有一天,來了幾個公安人員,把“列寧”給帶走。演列寧的演員叫陳聲聲,第二天話劇團的人都咬耳朵說陳聲聲原來是個暗藏的美蔣特務。因為他是特形演員:個頭矮,奔兒頭大,下巴翹,所以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B角,演出隻得取消。連夜趕排了幾個獨幕劇頂替上演,同時團長四處招募有“列寧特征”的演員。每到一個城市就有不少當地劇團、文化館的業餘演員來應考。團長叫小菲跟應考演員對詞。不招考不知道,一招考便發現長大奔兒頭、翹下巴、深眼窩的矮個男子成大把抓,一來就是一屋子,除了普通話說得太次,模仿的“列寧動作”都神似。鮑團長下麵計劃上演的戲都有列寧:《列寧在十月》、《列寧在一九一八》,所以他索性招足特形演員,萬一再出現美蔣特務讓警察逮走,他們不至於再取消演出。不論走到哪個城市,話劇團駐紮地都擁著一大批大奔兒頭的矮子,走路挺胸仰頭,大拇指插在肚子兩邊,預先進入“列寧”狀態。

小菲坐在小凳上,看著一個外形不太像列寧,語氣神采和列寧畢肖的演員正在表演。他頭戴一頂鴨舌帽,身穿列寧式大衣,一舉一動都是活脫脫的列寧。小菲從來沒見過如此精妙的表演,和鮑團長做了個眼色。團長問他演過戲沒有。他羞澀一笑,說他是師範大學學生會業餘劇團的。小菲說:“真有才華!團長!讓他試一段羅密歐?”

他又羞澀一笑,說:“我可以試一段朱麗葉。”

團長和小菲預感到什麼戲法要變出來了。他一把揭掉頭上的鴨舌帽,甩出一頭短發。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有一點歐洲血統。

團長和小菲都驚得失語了。她脫下列寧大衣,裏而穿一件黑色高領細毛線衣,一條銀灰的長紗巾,披掛到膝蓋上麵。小菲挑剔地看她念朱麗葉的獨白,念完後小菲忘了她想挑剔她什麼。她也忘了自己不是主考人,從小凳上站起來,把流浪兒的一段戲讓她馬上模仿一遍。當她走近她,她聞到一股古老的香氣,是一種凝滯的薰衣草香水,年代陳了,非常古舊。她終於挑剔到什麼了,她的毛衣上有破洞,但被織補上了。紗巾卻是質地不俗,很像歐陽萸買給她的。

是個素質難得的演員,收得起、放得開,再奔放也不露痕跡。盡管形象不太如團長的意——扮演工農兵會困難些,不過其他的優勢可以把她分數扯平。

回省城的時候,車上多出四個長大奔兒頭的矮子,像四兄弟。這下闊了,警察再逮美蔣特務也逮不完四個。那個叫做孫百合的女學生卻沒有錄取,團長隻說她的家庭有問題。孫百合瞬間即逝,就像來昭告一下,這些不幹不淨不三不四的江淮小城裏也臥虎藏龍。

小菲記得孫百合來複試那天,團裏開午飯,鮑團長便留她一塊兒吃。孫百合坐在小菲的桌上,吃的架式絕對不是吃“卷心菜炒肉片”和“辣醬豆腐丁”的。小菲不能形容孫百合吃飯的儀態,但她覺得它似曾相識。她咀嚼得很慢,嘴唇緊抿,問她話的人很多,她卻總是抿嘴抱歉地笑笑,加快咀嚼,把東西咽下去才問答提問。小菲細看她的頭發,發現它是微微發紅的,連她手指上的汗毛也有些發紅。她是個汗毛濃重的女孩,嘴唇上一圈紅兮兮的小胡子。小菲叫大家看,孫百合像不像達吉亞娜?大多數人不知道誰是“達吉亞娜”,但從孫百合的神情中,小菲知道她是讀過“葉夫根尼·奧涅金”的。孫百合回答說別人說過她像刺殺列寧的女匪徒。孫百合知道自己美麗,就把自己往醜角上拉,她是個聰明、明智的女孩,並且成熟得驚人。

回省城途中,叫孫百合的女孩子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小菲的記憶中,零碎的細節,片斷的話語,一舉手一顧盼,讓小菲感到莫名的刺痛。少女如孫百合是不必刻意顯露讀過多少書背過多少詩的,那些詩和書全在她的舉止言行中。她不必顯露聰明,她明白她顯露了就會孤立。她才十八九歲,那樣的精明和城府,又是一派瀟灑渾然,小菲再拿出十年去讀書,也望塵莫及。

車一進城小菲就雇了三輪車回家。家裏沒人,小菲有點失落。她打電報告訴歐陽萸今天晚上到達。她想先換下一身風塵仆仆的衣服,再去母親那裏看女兒。走進臥室,她站住了。窗簾是新換的,米白的亞麻布,床罩是乳黃和乳白雜織的泡泡紗。雖然典雅隨意,但小菲感到一種陌生的影響對自己家的入侵。床頭掛了張油畫,也像不用心塗的一幅靜物。床頭櫃上放了一大束藍色鳳仙草,煙灰缸是拙頭拙腦的一塊整水晶。她不懷疑新布局是歐陽萸的手筆——他是個天天造新環境的人,盡管他自己一個月不換一件外套。但有一種陌生的影響在這裏麵。一個女人的影響?小菲覺得她成了這個家的不速之客,連坐的地方都找不著。歐陽萸一共給她寫過四封信。四個月,四封信。

她慢慢走過去,站在床邊,突然明白自己在聆聽樓下的汽車聲。沒有汽車進這院子。她揭開泡泡紗床罩,動作難免賊頭賊腦。床罩下還是冬天的被子,該換夾被了,還這樣不知冷暖。從刺探秘密到滿心憐愛,在小菲這兒毫無過渡。她趴到枕頭上聞。想聞出什麼?一個女人用的洗發粉香味,或者檸檬霜的香味,或者一種隻有妻子能刺探到的敵意的氣味。然後她打開所有燈,在床單上細細地找。似乎有什麼疑點,似乎又是一張無辜、貞潔的床單,幾乎沒人睡過。

但不能證實和證偽都讓她煩躁。四個月夠出多少問題?四個月寫了四封信,還剩多少時間去出問題?不行,她得馬上找個用人,得馬上把傭人馴成自己的心腹。走回書房,見又添出一排書櫃,是紅木的,線裝書挪到那裏麵去了。一個茶杯放在歐陽萸的大茶缸旁邊。是給女客人用的茶,一定是,看看,還用小碟托在杯子下麵,讓她精巧地、帶點嗲氣地品茶。這個翹著蘭花指捏著小茶杯的女人是誰?是那個分了手的戀人?原來藕斷絲連。不會的,歐陽萸那麼痛苦,顯然當時是生離死別。這麼多年,絲再連也是女大當嫁。小菲深知女人是什麼東西,都是天生的務實者,一務實都能消滅自己的柔情。也許就是方大姐來串個門。她總說有空來看看他們的家。方大姐那長長的馬牙,粗大的手指,這樣嗲溜溜地端著茶杯的細把?小菲覺得滑稽。

她聽見母親的嗓音突然在樓下響起來。探到窗口,見母親推著兒童車裏的女兒來了,手裏還提個蓋籃。她想到給孩子買的禮物,馬上打開箱子。一輛逼真的救火車通身火紅,她趕緊擰緊發條。母親一路和女兒講著嬰兒語言上樓來,小菲打開走廊的燈,躲在走廊盡頭的洗浴室。聽到母親對女兒說:“找媽媽去吧!”小菲便把救火車放了出去。救火車的警笛也逼真,尖利地嗚叫著朝剛剛學步的女兒衝去。女兒先是張大眼睛,張大嘴巴,驚得失了聲,救火車衝到她腳邊她一下子坐在地上。若不是母親站在樓梯口,女兒一定會冬瓜一樣滾下樓梯。

坐在地上幾秒鍾,“嗚哇”一聲,女兒哭出來了,尖厲得如同救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