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把把女兒抱起,轉身便下樓去。“十三點一個!我孩子怎麼這麼命苦?見不到娘幾個月見不到,見到了魂先給她嚇掉了!”

小菲站在那裏,也張著眼張著嘴,手裏的救火車被她肚皮朝上地捧在手裏,四個輪盤還像死而不僵的蟲腿,動個不停。對歐陽萸的猜忌弄得她自己失常了。

她追到院子裏,女兒正伏在母親肩上,眼睛散神,一會兒抽動一下。母親慢慢走著,慢慢拍著女兒的背,嘴裏念著低低的咒語。這是在召喚女兒驚得迷失的魂魄,小菲小時也經曆過不少次。

“十三點!沒頭沒腦的東西!我前世作什麼孽,養出這種東西?媽都不會做!不如貓狗,貓狗下了崽子就曉得怎樣為母!”

小菲說:“媽,別說了,孩子都聽得懂了!”

“聽得懂才好,我就怕她聽不懂!懂了她長大不去學她媽的樣子,把德行都散光了!”

“讓鄰居聽見了!”

“還怕誰聽見?人家剛才聽見孩子那一聲哭,當是你殺她呢!”

“讓我來抱……”

“你問她要不要你!”母親把孩子轉向小菲。小菲對女兒拍拍手,叫她的乳名阿寶,滿臉都是討好的笑。女兒卻立刻把頭回過去,再次靠到母親肩上。

“在外麵瘋啊!快活吧?男男女女在一塊兒,吃豬食都香。香吧?回來指望孩子認得你?上來還嚇她!演出去吧!革命大戲,快去演吧!回來做什麼?連老母雞孵出小雞來還帶個半年,她三十天就孩子也不要了,男人也不要了。不如個老母雞!”

“媽,落後話讓人家都聽見了。”

“她以為她成名角兒了呢!屁股頭撅著,下巴頦送出去半尺長,滿場子猴蹦,革命大戲就是這樣子?不演也罷,不看也罷!”

母親罵罵咧咧地回到樓上,一手抱孩子一手為她熱飯菜。嘴裏叨叨咕咕隻和孩子說話:“你爸可憐喲,飯都沒得吃,不送點給他吃,他就開個罐頭,那不是騙自己肚子嗎?”母親是埋怨小菲,而小菲聽進去的是她要聽的。至少母親每天晚上來送一頓晚飯,可以保證那段時間沒有女客。其他時間歐陽萸在辦公室忙。小菲替他算算,時間富裕不下太多,平時找他打橋牌的、打彈子的,聽詩歌會的也不少,就更閑不下他了。

詩歌會卻正是惹是生非的所在。這是個出詩人的年代,也出女詩人。每星期“中蘇友誼大廈”的舞廳總是先餐後詩再舞,連衫裙都不叫連衫裙,叫“布拉吉”,滿場都是穿布拉吉的女人打領帶的男人,樓梯上走廊裏跑著男孩女孩,相互叫著“瓦佳”、“娜拉”、“柳色”。

小菲從巡回演出途中回家那天晚上,歐陽萸不迎接她的原因就是因為幾個年輕詩人的新詩朗誦會,文化局的幾個領導都被拉去當貴賓。後來小菲被請去為新詩人們做朗誦表演,歐陽萸常常對小菲說:“你替他們朗誦朗誦就完了,千萬別以為那些是詩。”他為這些年輕詩人寫評論時也非常嚴厲,“空洞”,“幹癟”,“缺乏音韻修養”,要他們多聽音樂,多讀古詩詞。他本人反感西方詩人被翻譯過來的詩,他認為新詩人們該先學俄語、英語,再讀普希金、雪萊。他批評得猛烈,因此他偶然有一兩句表揚就讓那位受了表揚的詩人馬上紅起來。並且越批評越有人自找上來,請歐副局長“指教”。

晚上家裏常常門庭若市,一群年輕詩人飛蛾撲火,越罵越舒服似的,請歐陽萸推薦音樂給他們聽,也請他介紹詩或書給他們讀。最常上門的是兩位年輕女詩人,一個是紗廠工會幹事,一個是醫院宣傳委員。冬天宣傳委員在屋裏也不肯摘大口罩,兩隻長睫毛大眼睛撲閃閃地聽歐陽萸說教。紗廠女幹事大大咧咧,上了樓先找小菲胡聊,再去坐歐陽萸書房的彈簧椅,一坐就把屁股長在了椅子上。小菲實在忍無可忍,有時會進去說已經十點了,電車快停了。或者說歐陽萸你一談話就抽煙抽個沒完,能不能少說兩句?!

等客人一走,歐陽萸就問她:“教養呢?”

小菲的話也比較醜陋。她說他過什麼賈寶玉癮?就守著一個暴牙一個大屁股?!他問她怎麼知道那個女宣傳委員是暴牙。她說假如她小菲長一口那樣的暴牙,也會戴個大門罩去勾引評論家。

歐陽萸的臉又通紅了。“人家什麼時候勾引過我?”

“算了吧。你對所有女人的勾引都心知肚明。不單明白,還暗中助長。有女人圍在身邊多開心?多滿足虛榮?還都是女才子!”

歐陽萸不說話了。他最治她的一手就是不說話。

她偏要讓他開口。所有的攻擊性語言都啟用,詞是越刺激越好,老賬本一頁一頁翻,說到他最痛的點子上去:“後悔吧?其實懷了孩子也可以打掉,當初幹嗎不逼我打掉!”

然後就是哭。

再往後就是他摔門出去。

一天那個女工會幹事來,居然穿了件米色開襟毛衣,和小菲的那件幾乎一模一樣。她又跑到小菲那裏點卯,嘻嘻哈哈胡扯,小菲不搭理她也沒什麼,推門就進了歐陽萸的書房。小菲跑到書房門口,站在暗處,聽歐陽萸說:“這首寫得像點樣子了!”

女工會幹事說:“那還不是歐陽哥指點的!”

小菲肉麻得哭笑不得,歐陽哥也是她叫的!她以為她是誰?史湘雲?歐陽萸那天晚上在小菲媽媽家喝了不少黃酒,大笑聽著都暢快。小菲氣得發抖。十一點了,小菲進去說:“電車停了。”

女幹事說:“我騎車來的!”

終於走了。小菲見歐陽萸已困得睜不開眼,就讓他躺到床上,她打了一盆熱水替他洗腳。算了,這麼困他也聽不動她的質問了。

第二天小菲一早就接到電話,叫她馬上到團裏去,有緊急任務。鮑團長把一本用複寫紙謄抄的劇本交給她,叫她立刻開始背女主角的詞。要在兩個星期內把劇目推上台。問團長是個什麼戲,團長叫她先背詞,背完了就明白了。這是省委命令他們火線上演的戲。記得打仗的時候排的活報劇吧?就要那個“火線”精神。

背完了詞小菲明白自己演的是個誌願軍小護士,在看護傷員時發現繃帶和藥品有問題,傷員們都感染,最後犧牲或截肢了。青黴素是過期的,抗破傷風藥是摻假的,繃帶全都沒有消毒。小菲在幾十年後碰到類似現象,那時有個新詞“假冒偽劣”。所有演員們手捧著複寫劇本就進入了排練。小菲想到了小伍的父親。這個誌願軍小護士最仇恨的敵人就是伍老板這樣的人。伍老板生意腦筋發達,誌願軍一過鴨綠江他就明白這回他要發死了。他聯合了另外兩個商人先做戰地食品買賣:壓縮餅幹、炒麥粉、濃縮牛奶。做不過上海天津的商人,又轉手跑醫藥單幫,不久就成了這個省的醫藥大王。白頭翁劉書記原先對伍老板帶搭不理,漸漸也承認丈人是很有本事的人。一天晚上,伍老板正在館子裏請客,來了一輛車,客客氣氣請他上去,之後就再沒回來。誌願軍小護士認為奸商如伍老板之流死一回都太便宜他們,她眼睜睜看著多少誌願軍被截下年輕的肢體,葬送了年輕的生命。

小菲在彩排時眼睛四處溜,看看劉書記是否把小伍帶來了。小伍總是來看彩排,她可以放肆地大笑,吃零食,把腳蹺在前排椅子的靠背上。劉書記的白頭發沒出現。看看小伍還怎樣整天板著臉訓小菲。開幕時小菲看見小伍和劉書記進來了。劉書記叫大家先暫停,他有話要講。所有化好妝的演員,加上後台服務部門,包括燒鍋爐老頭,全到台上站隊。劉書記把小伍請到第一排,對大家說:“省委組織部的伍善貞同誌有幾句話想跟大家談談。”

小伍照樣神氣活現,站在那裏,仰臉對台上的隊伍說:“這個戲,是我專門請人寫的。老劉和我商量了基本情節然後請了三位編劇,用三個晝夜把它趕寫出來的。為什麼我和老劉有這樣的體驗?我不說大家也明白:因為我父親——當然他已經不再和我有任何關係。早在發現他有疑點的時候,我就基本和他斷絕了關係。因為他曾經是我父親,我才更加仇恨他。多危險呀,同誌們,這樣狠毒陰險的敵人就在我們身邊!我為自己曾經是他的女兒而深感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