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英勇倔強地仰著頭,任淚水灑一臉。

小菲很想去安慰小伍兩句,叫她別感到恥辱,她是她,她爹是她爹,誰不知道小伍十七歲入黨,是個小小年紀的老革命?這麼多年,小伍行得正,站得穩,就是小菲再投一回娘胎,出來也不如小伍的坯子正。別人不了解她小伍,小菲還能不了解?雖然她整天老三老四做小菲操行指導、政治教員,她從來沒有虧待過小菲,有個冰棒,碰上小菲,也要掰半個給她。況且伍老板畢竟寵愛小伍一場,和他斷絕父女關係,她心裏能不血淋淋嗎?因為對小伍的理解和支持,小菲的彩排十分成功,嗓子也扯得起了毛似的。

小伍上台來緊緊擁抱住小菲。兩人一抱在一塊兒就又回到十六七歲。“謝謝你小菲。”這是小伍掏心窩子的口氣,以這口氣,小伍曾告訴小菲她有了初潮,接到男生的情書,和老劉建立了戀愛關係。小菲鼻子一酸,怎樣勾心鬥角也是一輩子的小姐妹。小菲知道,小伍輸給誰都行,就別輸給她小菲。這時她一定感覺小菲多少占了點上風頭。小菲趕緊也掏心窩子,說:“千萬別難過。”

小伍抬起臉,莫名其妙,她難過什麼?

小菲一看,又是那個好勝要強的小伍,死也不輸在小姐妹麵前。小菲貼心地說:“請你和老劉消夜,去不去?”小伍吃勁特大,小菲覺得這個安慰比較容易被她接受。

小伍說:“我剛說要請你呢!你問我們老劉!”

這類事情從來是小伍做主。小菲是省得自己拿主張的人。小菲跟在小伍身邊,尤其省腦筋。小伍指著一家牛肉湯生煎包子館說:“小菲最愛吃牛肉湯。”她也常常為小菲決定什麼是她最愛吃、最合適穿的東西。

有歐陽萸和小伍,小菲十分省心。

“老劉,給小菲買半打牛肉包子。小菲愛吃香菜,多要點香菜放在她的牛肉湯裏。”老劉便去了。

小菲心想,這麼晚了,誰吃得下半打包子?但小伍一向為她好,她就吃吧。這包子館不倫不類,也有鮮啤酒賣。剛剛回到座位上的老劉,又給差去買啤酒。小伍即便嫁了中央領導,中央領導也會給她差去買啤酒的。並且她有本事把大家支使得一團歡喜。她抱怨說小菲那麼久都不去看她,小菲連忙解釋,她忙得連自己女兒都沒時間看。她明白小伍東拉西扯還是因為心裏難過。一個女兒和親爹永世翻臉,誰不難過?小菲用勺子舀起牛肉湯,吹吹氣,突然說:“我都怕見伍媽媽。”

“為什麼?”小伍眼一瞪。小伍有一點金色眼,瞪起來上下眼皮不沾黑眼仁。

“她怎麼受得住?以後孤單單的了……”

“她活該!”小伍說,更像金魚了,“我才不相信她什麼也不知道,全是伍老板背著她幹的。伍老板在家耳根子軟,看我媽的眼色。”

“你別瞎說!伍媽媽已經夠遭殃了。”小菲說。

老劉喝啤酒,抽香煙,深不可測。忽然他說:“小菲還沒有寫入黨申請書吧?”

“寫過兩次了。你們黨內同誌不要我們呀,看不上我們呀!”小菲偏著頭,碰到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時刻,她就一副沒正經的樣子。

“你看,她這個人長不大的!”小伍又愛又嫌地在小菲頭上打一巴掌。

三人吃著喝著,有了點暈暈乎乎的感覺。小伍沉悶了,老劉逗她幾句,她橫他幾眼。小菲想,她幹嗎不肯承認自己心裏不好過呢?明明和伍老板感情那麼好,現在伍老板身陷囹圄,凶吉未卜,哪能照樣意氣風發呢?小伍啊小伍,小姊妹之間,何必打碎牙含血吞?

“明天我看看伍媽媽去。”小菲說。

“什麼看頭?”

“怕她想到絕處,出什麼意外。伍媽媽待我媽親,也待我這麼親……”

“我都不去看她,你去看她幹什麼?看她她還不就是拉著你手哭天抹淚?現在知道哭了,跟著我大往家扒拉昧心錢的時候,牙恐怕都笑掉了!我懷疑我根本就不是他們親生的。你看我和我弟妹們像不像?我從小就對錢無所謂。我們全家都是錢串子,有一個想兩個,有十個想百個。我擁護共產黨,就得對這種人惡治。”

不知不覺,小伍又壓倒了小菲。有一點是真的,小伍的確樸素,也大方,自己和老劉從來一身布衣,碰到喜歡的東西還不忘記給女伴們都買一份。她的無情似乎也真切,似乎真的從骨肉關係裏超脫了出來。小伍是天生的無產階級先進分子。她正是因為知道自己內心光明正大,才顯出霸氣。小菲咬著香脆的包子,大口喝著啤酒,不知怎麼對老劉和小伍一笑。她想到了一個絕不該在此時此地想到的情節:那個小鎮書院之夜,他倆肉貼肉地躺著,火從兩隻交握的手點著,一下子就燎原了。

小菲不久聽說小伍和伍老板娘也決裂了。小伍先是自己回家,勸說加威逼,讓她媽把伍老板禍害誌願軍的喪德錢交出來。伍老板娘哭得一條巷子都驚動了,聽她罵小伍白眼狼,訴說自己清白,死老頭子的害命錢她一分沒收。小伍不和她廢話,第二天帶了偵察科的幹事們來了。小伍打富濟貧慣了,對家裏藏寶貝的地方熟得很,指指房梁,說就那一根,撬!又指指後院的樹說,刨開。再指指母親的紅漆描金馬桶:砸了它!伍老板娘先還阻攔乞求,後來安詳得很,坐在院子裏看熱鬧,一會兒說一句:“生下來我怎麼沒把她掐死啊?”“一生下來就該把她頭朝下按在馬桶裏。”伍老板娘口氣平淡,哀莫大於心死,一副心死過了的樣子。“不然她那回生疹子就讓她挺那兒算了,找什麼大夫啊?”“殺強盜,抓土匪,趁她還是土匪坯子就該殺了她,省她把家裏盜一回不夠,再來盜!”

小伍也不被母親的話打擾,照樣又拆又砸,冷靜周密,毫不意氣用事。她拳頭杵在下巴下想了一會兒,指著水缸:搬開。下麵挖了有三尺深,除了土還是土。多年後,小伍跟母親和解之後,母親說她笨蛋,水缸裏養的是大蚌殼,隻要細看就看出那都是死東西,殼裏藏著用油紙包的金磚。伍老板對什麼紙幣都信不過,有錢就去黑市兌成黃金。

這時還是小伍抄自己家的時刻。伍老板娘的獨白還在繼續:“日本鬼子狠?還沒把藏的那點首飾挖走,她給你挖走了!……挖走她大她媽沒得吃,那不關她事!物價一天一個樣,沒錢付給夥計,那不關她事!她隻管吃裏扒外、吃家飯屙野屎……”

小伍搜個一場空,帶著偵察員們撤了。伍老板娘也是好強女人,到巷子裏高聲喚幾個躲出去的孩子:“小二子小三子小四子!滾回來吃晚飯!沒得肉吃了,蘿卜幹下稀飯他政府總還允許我們吃飽吧?”

有時小菲見到伍老板娘在門口揀米蟲子,一打招呼她就笑吟吟地說:“生了蟲也舍不得喂雞,人就是這麼賴皮賴臉,窮日子過著還長肉!”

伍老板娘不僅把生蟲的糟米、半腐的菜葉拿到門口揀,把破棉襖、爛鞋子、碎毛線都端到門口,在大庭廣眾下縫補、拚湊。人們有點奇怪,這個家說敗怎麼就能敗成這樣,如此之快地就穿破爛吃垃圾了。有人說那是伍老板娘存心出她女兒的醜。也有人說她哭窮好讓群眾看見她沒有給伍老板窩贓。小菲媽同情伍老板娘,燒菜常常多燒一份,不動聲色地給伍家送去,說:“這個菜我也是學著燒,不曉得燒對沒有,你嚐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