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去上海之前,歐陽萸正好去江南農村。那一帶水災嚴重,藝術學院派歐陽萸帶一部分學生和教師跟著解放軍一塊救災。小菲隨團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大雨中聽到摩托車聲音,接著是叫她接電報。歐陽萸電報上說一個熟人明天一早到達省城,送去一條大魚,讓小菲帶到上海去送他的父母。
又是一個呆子行為,一條色的價錢和這封裏唆的電報大概差不多。但小菲把那條用鹽醃過的十斤重的長江鰣魚拿出來,放到公公婆婆麵前時,她發現兩個老人都是一陣百感交集的無語。過一會兒老太太叫傭人把魚分給某某親戚,又分給某某長輩。她聽到老太太對傭人說:“還是弟弟有心,喏,記得他爹最愛吃的東西。”
歐陽萸在家被稱為“弟弟”,小菲還發現這個家和“弟弟”沒什麼過不去,兄姐們都很歡迎小菲,“弟弟”長“弟弟”短地問得小菲氣也喘不上來。這是個沉暗、樸素的家,掛了許多字畫,擺了許多陶瓷,小菲猜想一定都很珍貴,因為它們的色彩、樣子都很古很古。房子是從一樓到二樓,窄窄地上去,每一層有一個臥室、一個客廳、一個浴室,三樓頂上還有一間小屋,開門出去是個平台。歐陽萸的哥哥姐姐都結了婚,分別住在一樓和二樓,倆人都在大學裏教書,娶的嫁的也都是教書的。這是那種不太看重錢的家庭,最看重的是把書讀進去,再吐出來,越多越好。
小菲到哪裏都不拘束,但在這個家裏她拘束極了。她覺得公公雖然不記恨兒子,對她的到來也周到接待,但她覺得缺了什麼。缺了人情當中很重要的一味元素。她卻一時說不出那是什麼元素。似乎人和人、親情和親情相處的一道道手續,姿態、表情、話語那些規定場景中的規定動作全都減免,減到了這場曆史性的大團圓大和解沒有任何戲劇性可言,掀不起任何情感**。小菲想象當時歐陽老爺子攆他兒子出門的情景:“你不要再回這裏了。這裏沒一個人和你有關係。請你把鑰匙交出來。不交也方便,我請鎖匠換換鎖好了。那些你擅自從我書架上拿走的書,請你還回來。從此以後,我們是陌路人。明天買報紙,你可以留心一下,上麵有我和你斷絕父子關係的宣言。”
她發現公公唯一流露了一點人之常情是見到他孫女兒。女兒跟在小菲邊上,一手拎著自己的塑料小皮箱,一見到爺爺便愣住了,像一個小動物根據什麼神秘血緣信號在辨認這個老爺子。不,似乎她早就認識他,隻不過在想到底在哪裏認識他的。爺爺朝她伸出手,眼睛在眼鏡後麵柔和起來,淡泊的一個人也出現了刹那的濃烈度。他問孩子叫什麼名字,小菲說上學起了個簡單的名字,叫歐陽雪,一直有個心願想讓爺爺好好給起個名。爺爺說雪就很好,和她父親一上一去,音律對仗。
女兒卻並不和爺爺親熱。小菲知道老兩口在國外度過學生時代,便叫女兒上去擁抱一下爺爺、奶奶。女兒雖然才九歲,但主意很大,對母親看一眼,走過去,老氣橫秋地給老兩口鞠個躬,又伸出手和他們握一握。老太太忍不住了,眼淚馬上掉下來,哽咽著說:“……和弟弟一樣!弟弟離開家的時候,不比她大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