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沒想到的是,第二天的午後,偌大的翰林院,就剩了掌院學士文慶和他兩個人任值。當然,守門的侍衛照常守門,茶房也照常端茶送水,全是些上不得台麵的人。下了差走出辦事房,他和文慶打了個照麵。
“下官給文大人請安。”曾國藩一邊施禮問候,一邊閃在一旁。
文慶卻猛地立住腳,道:“怎麼,趙大人的父親進京你不知道嗎?”曾國藩忙躬身回答:“下官知道。”
文慶用眼上下望了望他,臉一沉,沒再言語,背起手就走了。
曾國藩好生奇怪,心道:“看這樣子文慶是給翰林院全員放了假,但他本人為什麼沒去赴席呢?……大概像他這種級別的滿貴高官是不屑看什麼趙令尊的;侍衛們也沒有去,茶房也沒去,這些人大概自己也知道,就算去了,也是不能坐到席麵上的,反倒讓趙大人生氣。”
曾國藩一頭想一頭進了會館,倒把坐著的茶房嚇了一跳。
“怎麼,您老沒去赴席?”茶房站起身,“不是說今天沒人在會館用晚飯嗎?小的趕緊給您老下碗麵。”
曾國藩氣憤地走進自己的房間。他想不明白,同為漢人,又同在一個辦事房辦事,大家夥何以要攜起手來愚弄自己呢。
到了辦事房,曾國藩受命謄一份“皇考”,一連謄了三遍都沒有通過,趙楫每回都是在上麵批兩個字:“重謄。”一份五千字的“皇考”,曾國藩整整謄了一天才交卷。
曾國藩就知道,這一年的考評,是不會有好內容的了,但心中卻自詡平生長進,全在承辱受挫之時。這天晚上,曾國藩剛剛回到會館沒多久,就有人來問茶房:“曾大人可是住這裏?”
茶房抬頭看,來人打扮得非比尋常,急忙打了一個躬,滿口應承:“對對對,小的給爺帶路。”
還沒到曾國藩的門口,茶房就喊了起來:“曾大人,這位爺找!”
曾國藩打開門一看來人,急忙雙手一抱拳道:“張總管辛苦!本官這廂有禮了。”
被稱為張總管的人跨前一步道:“曾大人不要折奴才的壽了!我來傳相爺的話,大人今天晚上過相府一趟,相爺新近得了個好玩兒的東西,拿不準是不是上好的。”
曾國藩急忙道:“相爺吩咐,本官豈敢怠慢,我們現在就走吧。”
兩個人謙讓著一前一後走出會館。茶房在後麵愣愣地看,暗自猜測來者是誰。
這個張總管名叫張繼周,是大學士軍機大臣穆彰阿府裏的總管家。在當時京師的官場,凡是想見穆中堂的人,首先要見張總管。如果張總管瞧你不順眼,你不僅見不著穆中堂,恐怕連穆府的大門都進不去。有人仗著自己是九門提督的門生,就試過一把,不僅未進穆府的大門,還被守門的侍衛給打了一頓,最後還是九門提督替他擺了一桌酒席,才把此事化解。
穆彰阿何許人也?讀過清史的人都知道,乾隆年間權勢最大的一個人物叫和珅,官居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兵部尚書、九門提督,又獲了一個公爵;而道光年間最得勢的人物就是穆彰阿,他的勢力雖比不上和珅,但在當時官場,卻是一等一的人物。
當時官場的情況是:縣怕府道,府道怕督撫,督撫怕軍機,軍機怕穆彰阿,穆彰阿怕皇上。
穆彰阿,字子樸,號鶴舫,這一年五十八歲,滿洲鑲藍旗人,郭佳氏,嘉慶年間的進士。穆彰阿曆任內務府大臣、步軍統領、兵部尚書直至大學士。
曾國藩會試的主考官、大總裁、閱卷大臣,就是穆彰阿。
所以,兩個人有師生之分,加之穆相在滿人貴族裏素有才名,有幾件軍國大事處理得比較漂亮,曾對穆還是相當敬仰的,但真去相府拜見,自中進士那次到府上謝師起,這是第四次。曾國藩素忌與滿官交往過近,怕被漢官瞧不起。
跟著張總管到了門外,曾國藩一眼就看到了停著一輛四匹馬拉的轎車,漂亮、寬暢、氣派自不必說,單是那四匹棗紅色的蒙古馬,就非一般官員敢養的牲物。這四個精靈的個頭、毛色、身材的長短,簡直讓人分辨不開。
曾國藩平生第一次乘坐如此華麗的馬車,竟然緊張得一路都在出汗。不一會兒,就到了穆府的門前,曾國藩和張總管跨出車門的時候,正迎見新科的幾名進士樂滋滋地往外走。曾國藩心想,這肯定又是由穆相主考得以跳進龍門的士子們。照常理推算,應該是前來謝師的。
進了穆府大廳,牛高馬大的穆彰阿正坐在太師椅上吸著水煙,和兩個道士模樣的人說話。曾國藩搶前一步,邊施大禮邊道:“下官曾國藩叩見恩師!”
“哈哈,滌生來了,坐,坐,”穆彰阿放下水煙袋,趕忙招呼曾國藩,“最近怎麼不來看老夫啊?”曾國藩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回答:“回恩師話,下官目前正在向唐鏡海先生學習義理之學,向倭仁倭大人學習國學,向何紹基先生學習書法。請恩師見諒。”
穆彰阿笑道:“難得難得,天下士子都像你這樣,何愁國運不隆,文運不盛啊!滌生哪,在老夫看來,唐鑒是天下皆知的理學大師,而倭仁又是大清公認的國學高手,不要說你,就是老夫也是經常請教的啊。不過,要講書法嘛,你的字已經很有功底了,好像大可不必再從楷書入手。縱觀我朝,聖祖的一手好字自不必講,除聖祖外,老夫唯對乾隆年間大學士劉墉的一手好字讚賞不已。滌生哪,你不妨也尋本帖子臨臨看。”
曾國藩道:“恩師指點的是,下官記住了。”拱手時不經意手腕上的一塊癬疤露了出來。
穆相左手的那位老道見此大吃一驚,連忙問道:“敢問閣下,翰林公可是湘鄉曾麟書先生的大少爺?”曾國藩拱手答道:“正是晚輩。”
老道麵露喜色,點點頭道:“貧道在長沙雲遊時,常聽湘鄉的人傳說,老夫人生大人之時,乃祖竟希先生曾夢有巨蟒入懷,院中一棵百年老槐無因而枯,可有此事?”曾國藩急忙站起身,說道:“晚生的曾祖父夢巨蟒入懷純屬湘鄉人謠傳而已,子虛烏有,院中老槐幹枯倒是真的!”
這時右手的老道也開了口:“貧道也聽說,曾大人落地之時全身癬疥,似魚鱗一般,至今未愈,不知確否?”曾國藩臉上一紅:“晚生的確如此。晚生來京師前,看過不少名醫,卻都無可奈何。想不到這疾病如此頑固,就是現在,晚生每晚也需用藥塗抹後方能入睡。”
穆彰阿這時哈哈大笑道:“你們這三位倒把老夫講糊塗了!滌生啊,有人從長安給老夫送了一樣東西,你來看一看。”說著便命人拿來一個油布包,油布包打開後,裏麵是一幅古字。見曾國藩與兩位老道齊圍攏來,穆彰阿興致勃勃道:“說是西晉陸機的真跡,我也拿不準了。滌生,你給老夫好好看看。”
曾國藩湊近一看,這時已看清案麵上擺著著名的《平複帖》。
寫告示拒絕參加官場應酬
曾國藩在長沙嶽麓書院讀書時,閑暇專喜好古玩,尤喜愛字畫。就為這個,他拜湖南翰寶齋老掌櫃齊師傅為師,專門學習鑒定古玩的知識。對古字畫的用筆、用紙、用絹及裝裱逐一研究,硬是練就了一雙好眼睛,連搞了一輩子古玩鑒定的齊師傅也不得不誇一句“火眼曾”。
翰寶齋是一爿老字號古玩店,齊家三代經營,後堂收藏有上千件的古字畫真跡。唐摹本《蘭亭序》,曾國藩就是在這裏看到的,唐伯虎及宋徽宗的真跡也各有小幅在案。
曾國藩來京裏會試時,古玩齊為了鼓勵他,特意選了一件宋丞相蔡京的鬥方送給他。
點翰林的第二天,曾國藩來穆府謝座師。禮畢抬頭的時候,他見座師的牆上掛了一幅中堂,古色古香的很像是一幅古字畫。在大學士家裏,剛剛入翰林的曾國藩不敢有絲毫的越軌舉動,但是又禁不住那幅畫的誘惑,告辭的時候,他終於鼓起勇氣對座師道:“恩師,學生有一個請求,但又怕恩師怪罪。”
穆彰阿一愣:“曾翰林你講吧,你是初次來老夫這裏,老夫焉有怪罪之理?”
聽了這話,曾國藩用手往牆上一指:“學生想好好看一看牆上的這幅畫。”
穆彰阿一聽這話,驚異地瞪大了眼睛。他沒有想到,眼前的這位年輕人竟跟自己有相同的嗜好,於是就很高興地答應了:“好啊,你走近前來看吧。”
曾國藩大著膽子走到牆邊,這才看清這是一幅唐朝周昉的仕女圖。從用筆用紙用絹看,都是唐時風格。曾國藩在古玩齊那裏見過周昉的擺扇仕女圖,而這幅卻是鼓琴仕女圖。
曾國藩一路看過去,漸漸地沉浸在這幅畫當中,他邊看邊道:“快把放大鏡拿過來。”穆彰阿既詫異又驚愕,隻得把案上的放大鏡遞過去。曾國藩接過來,看了許久才說:“可惜了!”
“什麼?”穆彰阿瞪大眼睛問。
曾國藩邊看邊搖頭邊說:“可惜啊,我看不到落款。”
穆彰阿這時情緒卻出奇地好,他拿過畫杆,親自將畫摘下來,小心翼翼放到案麵上。
曾國藩把放大鏡貼在畫上反複觀瞧,許久才直起身,自言自語:“可惜了,這幅贗品!”
“什麼?”穆彰阿終於忍無可忍了。曾國藩一下子清醒過來,知道自己闖禍了。他忙跪倒磕頭:“學生該死!請恩師恕罪!”
穆彰阿喘著粗氣冷冷說道:“這幅畫是贗品?哼!老夫眼拙了?”
曾國藩早就聽說穆中堂是京師八旗子弟中鑒定古字畫的高手,所以隻管磕頭,再不敢言語。過了好半天,穆彰阿長出了一口氣:“曾翰林,你起來吧,老夫並沒有怪罪於你。來來,你給老夫說說這幅畫。”
曾國藩站起來後,紅著臉道:“謝恩師不怪之恩,學生學識尚淺,再不敢妄言了。恩師就不要再羞臊學生了!”穆彰阿臉一沉,手撫胡須自言自語:“老夫年近花甲,最見不得有始無終的事情!”
一見這個情形,曾國藩才無奈地說道:“整個畫卷,學生都沒有看出什麼,隻是這落款有些疑問。恩師知道,唐時宣紙較粗糙,而落款處的宣紙紋路卻較細膩,這定然是把原款提掉,後補的款。看這宣紙的成色,像是明人所為,請恩師明察。”
穆彰阿拿起放大鏡認認真真地看起來。過了半晌,穆彰阿抬起頭,衝外麵喊了一聲:“來人,快快擺酒,老夫要與曾翰林一醉方休!”
聽了這話,曾國藩的一顆心才嗵地落了地,兩個人的距離也一下子拉近。現在麵對《平複帖》,曾國藩不敢有絲毫怠慢,他手拿放大鏡,一點一點地看這《平複帖》,穆彰阿和兩位道長都屏住呼吸等待結果。
《平複帖》為西晉文學家、書法家陸機所書的一封信牘,內容是對賀循、吳子揚、夏伯榮三位朋友的品評。曾國藩看到的《平複帖》,用禿筆寫於麻紙之上,筆意婉轉,風格平淡質樸,其字體為草隸書,轉折處很少頓挫,邊嵌古簽題:“晉陸機平複帖”。
推敲結束後,曾國藩直起腰來長出一口氣,欣喜地說道:“恭喜恩師,這確是西晉陸機的《平複帖》!”
“哈哈哈……”穆彰阿的笑聲在客廳裏四處回蕩。穆府上下都知道,這是相爺極歡喜時才發出的笑聲。隻是近幾年,穆老相爺這樣笑的時候越來越多。
從相府回來,曾國藩一眼便看到門房有一封寫給自己的帖子,打開一看,原來是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滿官金正畢為老姨母過壽誠邀京官全員赴宴的帖子。
詹事房原為輔導皇子專設的機構,後來也改作編著國史了,是和翰林院屬同一機構而分設的兩個衙門。兩處人來往比較密切,而金正畢與趙楫又最為知心要好。
曾國藩一看見帖子,手腕子就先酸了,厭惡之感也一下子湧出。
他知道,趙楫的宴席既然沒參加,金大人老姨母的壽宴也就不能參加。以此類推,從此以後,凡是京官的各種類型的宴席自然就更不能參加。厚此薄彼,是官員之間相處的大忌。誰要占了這條,誰在京師就不得容身。或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也就誰也不得罪了。
主意已定,曾國藩隨手便把帖子放過一邊,仿佛放下一樁心事。他到茶房那裏要了半盆熱水,他要用熱水搓一搓因抄寫過度已經腫起老高的右手腕子。右手腕子如不及時活血化淤,幾天內就別想穩穩地握筆了。他不辦公事,趙楫不把他告到文慶那裏才怪呢!
哪知道,不經熱水搓,手腕疼痛尚能忍受,熱搓之後,許是血液散開的緣故,倒大疼大痛起來。曾國藩不得不讓茶房打著燈籠,到對麵的藥鋪買了貼止痛膏藥貼上,這才略有緩解。
曾國藩越想越氣,已經躺到床上歇息,又披衣爬起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筆在一張八行紙上,刷刷點點寫了個告示:“曾國藩出身貧寒,長相不雅,箱內無銀,雖任檢討一職,卻是七品小官,俸祿有限,除衣食住行,已無盈餘,即日始,凡京官上憲、同僚坐席陪酒應酬之事,概不參加,請帖亦不收存。見諒。”次日早上,他就把這告示方方正正地貼到會館的柱子上。
沒過多久,曾國藩就因“辦事糊塗,辦差敷衍”,遭到禦史參奏,被道光革去翰林院檢討實缺,成了翰林院候補檢討。每天雖也照常去翰林院點卯,卻沒了實際差事,沒了俸祿,境況竟不如庶吉士。依禮向趙楫等上憲請安、道乏時,這些人不僅把臉揚起老高,嘴裏還總時不時地冒出一兩句嘲諷、譏笑的話來。曾國藩幾次被弄得尷尬萬分。
以往的同僚、同鄉,有幾個與他很是不錯的,此時也不知是怕丟了自家頭上的烏紗帽,還是怕上憲怪罪,影響自己的前程,竟然也開始躲他。他有時想湊過去說句話,這些人不是推托公事忙,就是找個理由走開,分明是不想理睬他。
在苦悶與孤獨中,曾國藩寫了這樣一首詩:
今日今時吾在茲,我兄我弟倘相思。
微官冷似支床石,去國情為失乳兒。
見慣浮雲渾欲語,漫成詩句未須奇。
徑求名酒一千斛,轟醉王城百不知。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他用毛邊紙裝訂了幾個本子,給自己訂了一年的日課冊,決定“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於冊,以便觸目克治”。日課冊被他命名為《過隙影》,其實就是自己寫給自己看的日記:“凡日間過惡,身過、心過、口過,皆記出,終身不間斷”,備“念念欲改過自新”,以求進取。無缺分、無俸祿、無同鄉、無朋友的這個“四無”期間,曾國藩隻能自己和自己講話。後來這一日一篇的《過隙影》,竟使他成癖成癮,再難割舍。
與此同時,曾國藩的遭遇激起了部分有較高社會地位和職位的官員的不滿。這些人雖不在翰林院供職,但講起話來,還是有些分量的。著名國學大師、官居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唐鑒先生,當時對曾國藩道:“滌生做此常人不敢做之事,實國家之幸!老夫當尋機會在皇上麵前為你開釋。”倭仁、吳廷棟等唐鑒的一班弟子、老友,也在人前人後為曾國藩鳴不平。
看到這些,曾國藩的心才稍有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