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縣正堂啟
看完告示,曾國藩心道:“怪不得平原看不見流民、百姓,流民不敢走平原,百姓是不想進城來惹麻煩。”
長順大聲道:“爺,咱到大堂上開開眼也無妨。劉大叔坐過的地方,肯定差不了。”
曾國藩笑了笑,他知道長順把劉皇叔理解成劉大叔了,就順勢道:“想不去,由得我們嗎?”
四個衙役笑眯眯地把曾國藩、長順帶進縣衙的公堂之上。廳堂雖不甚大,倒也幹淨整潔;正對麵懸掛著一塊“明鏡高懸”的金字匾額,地麵上擺滿了各種刑具。靠東牆根兒,已有十幾個人犯跪著候審,十幾根大蠟燭照得大堂白晝一般亮。
曾國藩心下納悶,別的衙門都是晝忙夜伏,這平原縣倒是晝伏夜忙,看那縣正堂汗流滿麵的樣子,已知道很是忙過一陣子了。
曾國藩和長順被衙役們牽到牆根兒和其他人犯跪在一處。大內出來的長順先還覺著別扭不想跪,被大個子衙役一拳打得醒過來,也隻得挨著曾國藩乖乖跪下了,嘴裏還嘟囔著說:“爺跪天跪地跪皇上,進個小縣衙也要跪,這算什麼事呢?”
曾國藩捅了他一下,他才閉上嘴,抬起頭來看那太爺審案子。
那太爺審案子也有別於其他衙門,什麼也不問,先就擲下一支簽去。衙役們也不去撿那簽,隻管把人犯摁倒了就打板子。哪位人犯都是二十下,不多也不少,然後就畫押,接著就是下一個。真個是幹淨利索,簡潔明快,令曾國藩大開眼界。
一刻光景,就輪到了曾國藩。那太爺正要擲簽,門外忽然走進兩個衙役來,直奔大堂,一邊一個附在太爺的耳邊說:“昨晚大人看過的那個,小的們弄來了,請大人示下。”全不顧忌有人犯在堂,和在家裏一樣。
那太爺霎時紅光滿麵,邊脫官服邊喊:“李師爺,替我!”把官服、官帽往案子上一扔,隨那倆衙役興衝衝地下堂去了。
後堂馬上便轉出一個人來,小眼睛紫胡須禿腦門兒,不用說就是那李師爺了。但見那李師爺慢慢地把官服穿在身上,又戴上官帽,用手正了正頂戴,這才大模大樣一屁股坐下來,開始審案,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一支簽刷地扔到曾國藩腳前,兩個如狼似虎的衙役,把曾國藩架起來,一個附在曾國藩的耳邊道:“拿五兩就免打。看你弱不禁風的樣子,一看便知是個讀書人,你就多掏五兩吧。二十板子,夠你養半年的了。”
曾國藩道:“我認掏了,免了吧。”
那兩個人就跑上堂去,拿過一張供紙和筆來,道:“畫押吧。”曾國藩細細看那供紙,見寫著:“人犯觸犯了平原縣正堂的告示,自動認罪,認罰銀十兩,免打銀五兩,共十五兩。”
曾國藩畫了押,衙役便把他押到一邊問:“你是現在就掏還是讓爺們去取呀?”
曾國藩一愣,問:“這有什麼區別嗎?”
衙役笑笑道:“現在掏呢,就是十五兩,當堂釋放。要勞動爺的身子骨兒跟你去取呢,你就得多破費一兩銀子,這是俺平原縣衙的規矩。不過呢,你要聽小的話,還是多破費一兩銀子,讓爺陪你走一趟吧。真的當堂釋放你,你出衙門十步都不到,保準還得被抓回來。二次進來,你破費的可就是三十兩的數啦!”
曾國藩道:“煩你告訴堂上,我那夥計也免打吧,求幾位爺跟我們去取銀子。”
幾個人走在街上,曾國藩忽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感覺好似出了閻羅殿一般。曾國藩對跟在旁邊的衙役道:“小哥,像您老人家,逮著一個違法的有額外的好處嗎?”
那衙役齜著牙道:“看二位不像本地人,我就跟你說了吧,衙門不給我們發薪水,全衙門包括師爺在內三十幾號人全靠這點收入養家糊口。不瞞二位,一年下來,趕巧了,僅這一項也有百八十兩的收入。”
“這麼多!”曾國藩吃了一驚,“趕上京裏七品官的收入了。那你們的太爺能弄多少呢?”
衙役四處看了看,見沒人,才伸出一根指頭道:“總不會少於這個數吧!”
這回連長順也吃驚了:“什麼,能弄一千兩?”
“一千兩?”衙役一撇嘴,“一千兩俺太爺就不花幾萬署這破任了。看準了,這叫十萬兩啊!”這回是曾國藩發懵了,他小聲問衙役:“照小哥這麼說來,這要讓府、道知道了,你家太爺不得蹲大牢嗎?”
衙役一笑道:“山東巡撫是俺太爺的親戚,何況俺家太爺的銀子也不能獨吞,要分一半打點呢,別說府、道、巡撫,俺太爺京裏還有靠山呢!像俺家太爺這樣的硬角兒,怕在全國也找不出第二個喲!滿山東光四品的候補道就有十六七個,哪個得過實缺!有的窮得就剩賣褲子了!”
長順咧咧嘴道:“也就是手黑點兒敢撈銀子罷了!比那和珅恐怕還不及吧?”
衙役歪起脖子和長順辯解道:“和珅是誰俺不知道,俺隻知道像俺家太爺這樣的官兒,再窮的地麵都能整出銀子,這就是能耐!聽說撫院就要保舉俺家太爺進京引見呢,回來還不得弄個五六品的頂戴!像這樣的官,下人跟著也有奔頭兒!”
說著話已到客棧門前,三個人走進客房。曾國藩付了銀子,把笑眯眯的衙役打發走,正要關門,店家一閃身進得房來。
“幾位客官,不聽小的勸,破財了吧?”店家壓低聲音說,“俺這平原縣不比別處呢。出了平原縣就好了。咳,何苦呢。”搖了搖頭推門便走。曾國藩忙擺了擺手:“掌櫃的,來來來,我們聊幾句。”
店家是個閑不住的人,一見曾國藩誠心相邀,就道:“客官稍候,容俺沏一大壺茶來,邊喝邊說多滋潤!”
曾國藩笑道:“也好,茶錢算我的。”
片刻光景,店家托著茶具進來,後麵跟著小二;見這屋熱鬧,午時吃飯的“破氈帽”也擠進來。曾國藩讓店小二也給“破氈帽”斟了一杯茶,道:“看小哥吃飯的樣子,好像也在平原縣犯了規矩吧?”
掌櫃的搶著說道:“豈止是犯了規矩!這位客官原來是兄妹兩個,現在,連妹子都搭進去了呢。這位客官天天上縣衙去要人,都被打了十幾回了!咳!”
“破氈帽”隻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一言不發。
曾國藩道:“小哥,有話別憋在心裏,說說好受點兒,你就說說吧。雖說幫不上什麼,說說也能亮堂點兒,對不對?”
掌櫃的也勸:“客官,你總這樣也不是事兒呀,說說心裏興許就能好受點兒,沒準,大夥兒還能給你出出主意呢!”
“破氈帽”的兩眼一下子溢滿了淚水,他哽咽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