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順一聽前麵十裏就是城關,便放下棗子對曾國藩道:“老爺,咱們還是往前趕趕吧。在城關,吃食也多些。”
曾國藩笑一笑,知道長順對這窮鄉僻壤不太感興趣,也隻得隨手抓了兩把棗子放進轎裏,口裏說一句“老人家忙吧”,便上轎前行。
走了不到兩個時辰,前麵果然遙見一座城樓,城牆雖然有些破舊,城樓上方的“平原”二字卻煞是醒目。轎夫腳下加快了步子,很快便通過冷冷清清的城門。
曾國藩在轎裏奇怪地想:“午時未到,正應該是人多的時候,進城的人怎麼這麼少呢?”
平原縣是個古縣,雖然人口不多,名氣卻很大,據說大漢皇叔劉玄德就曾做過這裏的縣令,三千歲張翼德還在這裏鞭撻過督郵。
曾國藩走到這裏原本是午時,本不該歇腳的,但一行五人從縣衙門前經過時,曾國藩聽說這是縣衙門,就挑起轎簾看了看,這一看不打緊,倒看出了他的好奇心來。他發現寬敞的縣衙門前,不僅看不到告狀喊冤的人,連衙役們也影兒都沒有一個。
曾國藩讓落下轎子,走出來,看了半天,和他相對的隻是門兩側蹲著的兩頭石獅子。
眾所周知,大清從嘉慶末年就進入了不太平時期,打官司告狀的人也越來越多,各地的大小衙門口每天都是人滿為患。像平原縣的情景,怎能不讓人奇怪呢?
“老爺,”長順已這樣稱呼曾國藩多日了,“咱趕路吧!一個破衙門口咋就值得您看了又看呢?!”曾國藩苦笑了一下,回身上轎,但卻對長順道:“長管家呀,我們就在平原歇吧。”長順現在扮演的是管家的角色,而曾國藩自然就是商行的大掌櫃了。
為什麼夜晚不能上街?
在離平原縣衙不遠的龍門客棧,曾國藩等人歇了腳。
偌大的龍門客棧,也冷冷清清,住的人連一半的房間還不到。長順、台莊倒是喜得抓耳撓腮,因為他們走這一路的所有客棧都是滿滿當當,擠得不曾有一宿好覺睡。曾國藩倒是愈發奇怪了。
轎夫走了大半天累了,簡單吃了口飯便開了房間躺到床上。曾國藩等三人則要了兩葷兩素四樣菜,又要了個山東的大雜燴,長順、台莊二人今天特意讓店家多燙了一斤酒,好啃豬蹄兒的台莊又到街上的熟肉店包了八個肥豬蹄,三人就邊吃邊喝邊談閑話。
曾國藩因為有癬疾喝不得酒,一沾酒身上的癬疾就大發作,隻能慢慢地啃豬蹄兒。吃飯的人越來越多了,店家的話也多起來。
“看這位爺的舉止,小的猜得不錯的話,應該是開大鋪子的。”店家笑著問曾國藩。
曾國藩微微一笑,沒言語。長順這時道:“掌櫃的,你看我呢?”
店家歪頭看長順和台莊,見他二人吃東西的狼吞虎咽勁兒,就滿臉堆笑道:“小的肯定,二位爺是這位大爺的夥計,怎麼樣?猜得不錯吧!”一句話說得曾國藩三人全都笑了起來。
“動問掌櫃的,”曾國藩放下筷子道,“這平原縣,倒是太平得很哪。我們幾個路過縣衙門,竟沒有看見一個打官司告狀的;我們在直隸,大小衙門口告狀的人排成長龍。全國都像平原縣這樣,那真是國泰民安的升平氣象啊!”
“哼!”吃飯的人中有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哼了一聲。
曾國藩循聲望去,看見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漢子,烏黑的麵皮,半眯著一大一小兩隻眼睛,一臉的絡腮胡子,戴頂破氈帽,正在下死力地咬手中的那卷煎餅,一副不解氣的樣子。咀嚼的時候,兩個耳朵也跟著動。
曾國藩站起來笑著招呼一聲:“小哥,過來一起吃如何?”
“破氈帽”警惕地望一望曾國藩,冷冷道:“謝了,我這天生咬煎餅的嘴,吃不得牛肉肥豬蹄兒!我這四川巴蜀人要能頓頓吃上大煎餅,又何至於來平原天天挨板子!”
店家忙道:“客官省省嘴吧,這話真傳出去,您老就走不出平原縣了。您以為平原還是以前的平原哪?”
見“破氈帽”不再言語,店家轉身又對著眾人道:“吃罷飯喝完酒,各位都早早歇吧。俺平原縣天一擦黑就清街,碰到準頭上,打板子罰銀兩整你個兩手空空,幹做冤大頭。俺家在平原開了三代的客棧,從沒騙過人。”
曾國藩和長順對望了一下,誰也沒言語,坐下怏怏吃起來,各揣滿腹心事。吃完飯後,曾國藩略在房間床上躺了躺,對長順道:“長管家呀,這平原難得來一趟,聽說大漢皇叔劉玄德曾在這裏做過縣令呢,我倆是不是逛一逛啊?”
長順站起來道:“還是老規矩,台莊看行李,我陪爺逛。”
走出客棧的大門,曾國藩吃一驚,大街上果然有衙門中人穿著皂衣皂褲在四處巡街,除這些人之外,看不見一個百姓。天剛見黑,正該是人們飯後閑逛的時候。如在京師,此刻最熱鬧。他和長順對望了一眼,慢慢踱到街上,很快三五個衙役火燎燎地從不同方向包抄過來。
當中一個奔跑如飛的小衙役最早來到曾國藩的麵前,捕人的鏈子往兩人的頭上一搭,喜滋滋地尖聲尖氣道:“這回總算有米下鍋了,謝兩位爺了!跟大爺回衙門吧。”
曾國藩正要講話,見又有四個胖大衙役氣喘籲籲地來到近前,其中一個用手一指先到的那位,甕聲甕氣道:“吃獨食不仗義,哥幾個平分!”另外三個人急忙道:“自然平分!跟他囉嗦啥!”
先到的那位小衙役尖著嗓子急道:“這兩個明明是我抓的,怎麼能平分呢?你們抓的又何曾給過我!四位大爺呀,這兩個就讓小的這一回吧!你們吃幹的,俺喝碗粥還不行嗎?”
“讓你個鳥!”一個高個子衙役一拳把先到的那位打倒在地,又劈手把套在曾國藩、長順二人脖子上的鏈子摘下來,往地麵上一摜,憤憤地道:“你聽著,這兩個肥佬是我們哥四個逮的,沒你的事兒!我數三聲,趕緊給我滾!”
瘦小枯幹的小衙役麻利地爬起身,用雙手抱住頭狼狽逃竄。
長順這時笑道:“你們幾個爭來爭去,把爺都鬧糊塗了!抓人也該有個理由不是?!”
高個子先把手中的鏈子嘩啦啦往他二人脖子上一套道:“先套上再給你看理由。俺平原縣是山東省最太平的縣,大堂上都有吏部敘優①的文告呢!”說著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往長順手裏一塞道:“邊走邊看吧。俺張老歪從來都是公事公辦,沒難為過人。”
長順展開那張紙,送到曾國藩的眼前,曾國藩見寫道:
安民告示
因旱災匪亂,防流民竄境,為安全計,本縣全境酉時淨街;淨街後有膽敢遊玩閑逛者,處以杖二十,罰銀十兩,老幼不論,按人頭算。若想免杖,添銀五兩。皇親國戚,一律平等。